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頑固地鉆入鼻腔的每一個角落,像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膜,覆蓋了整個世界。慘白的燈光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將醫(yī)院走廊映照得一片死寂,沒有影子,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心慌的亮。
林小雨蜷縮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的藍色塑料椅上。椅子很硬,硌得她骨頭生疼,但她感覺不到。她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被凍透的石頭,只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厚重的、隔絕了生死的金屬門。門上亮著小小的紅燈,像一只沉默而冷酷的眼睛。
外婆坐在她旁邊,布滿褶皺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那粗糙的、帶著常年勞作老繭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傳遞到林小雨冰冷麻木神經(jīng)上的微弱暖意。老人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淚水,嘴唇無聲地顫抖著,一遍遍念著模糊的佛號。媽媽陳芳靠在對面墻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短短幾天仿佛老了十歲。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被汗水浸得發(fā)軟的繳費單,指尖用力到泛白。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一場無聲的酷刑。只有護士偶爾進出時,金屬門開合的輕微“咔噠”聲,像冰冷的針,一次次刺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每一次門響,林小雨的心臟都會驟然縮緊,幾乎停止跳動,直到看清出來的人影并非醫(yī)生,那口氣才又艱難地提上來,伴隨著一陣虛脫般的眩暈。
三天了。 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門上的紅燈,像一顆凝固的血珠,從未熄滅。
林小雨的腦海里,只剩下最后那一幕在瘋狂循環(huán)播放:陳墨沾滿泥漿和血污的臉,他微微側(cè)頭時睫毛的顫動,他嘴唇翕動吐出那破碎的“小雨”,以及他身體塌陷下去時那沉重的、令人心碎的絕望……每一次循環(huán),都像一把鈍刀,在她心上反復切割。她甚至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那畫面就無比清晰,帶著泥漿的冰冷和血腥的銹味。
“小雨……喝口水……”外婆把一只磕掉了漆的搪瓷杯遞到她唇邊,聲音沙啞得厲害。
林小雨機械地搖搖頭,嘴唇干裂起皮,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沙子。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那扇門。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班主任王老師和一個穿著西裝、神色凝重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來。王老師看到林小雨一家,腳步頓了頓,臉上是復雜難言的表情,有同情,有無奈,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他最終沒說什么,只是對陳芳點了點頭,便和那個西裝男人一起,走到離監(jiān)護室稍遠的地方低聲交談起來。
林小雨隱約聽到幾個詞:“責任認定……學?!O(jiān)護人……后續(xù)費用……” 每一個詞都像冰錐,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看到媽媽陳芳的身體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摳著墻壁,指節(jié)青白。
就在這時——
“嘀——嘀——嘀——”
監(jiān)護室門上的紅燈,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緊接著,門被從里面猛地拉開。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快步走出來,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神疲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
“陳墨家屬?”醫(yī)生的聲音有些沙啞。
林小雨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fā)黑,差點栽倒,被外婆死死扶住。陳芳也立刻沖了過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yī)生!醫(yī)生!他……他怎么樣了?”
外婆和陳芳立刻圍了上去,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醒了?真的醒了?老天爺保佑!謝謝醫(yī)生!謝謝醫(yī)生!”
林小雨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冰冷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才開始重新奔流,帶著灼人的溫度。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想沖過去,想立刻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雙腿卻軟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動彈不得。
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但溫和的臉:“病人已經(jīng)恢復意識,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了。但傷勢非常重,脊柱和頭部遭受嚴重撞擊,肋骨多處骨折,左肩胛骨碎裂……需要長期治療和康復,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彼D了頓,目光掃過激動的一家,“他現(xiàn)在很虛弱,不能多說話,也不能見太多人。你們誰……先進去看看?”
“小雨!小雨你去!”陳芳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把將呆立著的女兒往前推,“快!陳老師是為了救你……你快去看看他!”
外婆也抹著淚催促:“快去,孩子!告訴陳老師,我們都好好的,讓他別擔心!”
林小雨被媽媽推著,踉蹌地走到監(jiān)護室門口。濃烈的消毒水和藥味撲面而來。里面很安靜,只有儀器規(guī)律而冰冷的“嘀嗒”聲。慘白的燈光下,病床上那個被各種管線纏繞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脆弱。
她的腳步變得無比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她屏住呼吸,慢慢挪到病床邊。
陳墨躺在一片刺目的白色里。臉色是失血后的灰敗,嘴唇干裂蒼白。氧氣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和濃密的睫毛。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露出的脖頸和手臂上布滿了青紫的瘀痕和細小的擦傷。他的胸口隨著微弱的呼吸極其緩慢地起伏著。
林小雨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怕驚擾了這片脆弱的平靜。
就在這時,陳墨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那雙林小雨無比熟悉、此刻卻盛滿了巨大痛苦和疲憊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渙散,沒有焦點,茫然地在慘白的天花板上游移。
林小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懸在半空,想去觸碰他放在床邊、扎著留置針的冰涼的手,卻又不敢。
陳墨的眼睛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似乎在尋找什么。終于,那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動,落在了床邊那個模糊的、淚流滿面的身影上。他似乎在努力辨認。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嘀嗒”聲在死寂中敲打。
陳墨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沒有聲音。但林小雨看清了那微弱的口型。
他干裂蒼白的唇瓣,極其艱難地、無聲地開合著,吐出了三個字。
不是“疼”。 不是“水”。 甚至不是她的名字。
他用盡剛剛蘇醒的、所有殘存的生命力,問的是:
“小雨……考……上……重……大……了……嗎?”
一瞬間,萬籟俱寂。
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的“嘀嗒”聲,門外隱約的啜泣聲,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抽走了。林小雨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足以熔斷心脈的洪流,從心臟最深處轟然炸開,順著血液奔涌直沖頭頂,又在眼眶里化作決堤的、滾燙的咸澀,洶涌而下。
她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金屬床沿,壓抑了三天三夜的恐懼、絕望、自責和此刻排山倒海般的心碎,終于沖垮了所有堤壩。她像一頭受傷的、無助的小獸,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慘白空間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卻再也無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哭聲悶在喉嚨里,帶著窒息般的抽噎。她伸出顫抖的手,不顧一切地、小心翼翼地,輕輕抓住了陳墨那只纏著繃帶、冰涼的手。
那只手,曾在石桌上教她轉(zhuǎn)動魔方,曾在黑板上畫出清晰的輔助線,曾在暴雨中滾燙而有力地抓住她的手臂,也曾在滅頂?shù)哪嗍髦?,為她撐起最后一方生天?/p>
此刻,它冰冷而脆弱地躺在她的掌心,微微地顫抖著。林小雨用盡全身力氣握著它,仿佛握住了整個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脈搏。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雪白的床單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他問她,考上重大了嗎? 在她只差一點就要永遠失去他的時候,在她跪倒在他病榻前崩潰慟哭的時候,他唯一關心的,竟然還是那個關于“重大”的約定!
“陳老師……”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泣血的喉嚨里硬擠出來的,“我……我會的……我一定……考上……重大……”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陳墨的眼睛依舊半睜著,似乎聽到了她的回答,又似乎只是疲憊地維持著最后一點清醒。那渙散的瞳孔深處,仿佛有極其微弱的光,閃動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最后一絲搖曳的火苗。氧氣面罩下,他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扯動了一下嘴角。一個疲憊到極致,卻又帶著某種奇異釋然的弧度。
隨即,那沉重的眼瞼,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地、緩緩地合攏了。只有那微弱的呼吸,還在氧氣面罩下規(guī)律地氤氳開小小的白霧,證明著生命頑強的存在。
林小雨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著床沿,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起伏著。監(jiān)護儀冰冷的“嘀嗒”聲,成了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一聲聲,敲打在靈魂最深的傷口上。
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的那聲慟哭,像一把淬了冰的鑰匙,沉重地打開了林小雨生命中一扇截然不同的門。門后不再是磁器口老巷彌漫的麻辣油煙和潮濕苔蘚味,而是消毒水刺鼻的冰冷,和一種名為“虧欠”的、沉重的空氣。那空氣無孔不入,壓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的回響。
陳墨的命,是從死神指縫里硬搶回來的。代價是粉碎的肩胛骨、多根斷裂的肋骨、脊柱的嚴重挫傷,以及一場漫長到看不見盡頭、充滿未知的康復之路。他暫時保住了行走的可能,但醫(yī)生私下里沉重的嘆息和“終身影響”、“功能受限”的字眼,如同無形的枷鎖,懸在每個人心頭。
陳墨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入普通病房那天,林小雨第一次看到了那張繳費通知單上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它靜靜地躺在媽媽陳芳顫抖的手中,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幾乎無法呼吸。串串香小店微薄的收入,在巨額的醫(yī)療費用面前,渺小得如同嘉陵江里的一粒沙。外婆拿出了壓箱底的、用紅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養(yǎng)老錢,媽媽開始沒日沒夜地接更多的零工,串更多的串串,脊背彎得更低了。
林小雨站在病房外,隔著門上的玻璃小窗,看著里面。陳墨靠在搖起的病床上,側(cè)臉對著窗外。窗外的陽光很好,金燦燦地落在他依舊蒼白的臉上,勾勒出清晰卻脆弱的輪廓。他似乎在看著遠處工地上正在建設的高樓塔吊出神,眼神是空的,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茫然和疏離。那個在石桌旁用魔方教會她空間感、在暴雨中用脊梁為她撐起生天的陳墨老師,此刻像一尊被風霜侵蝕、布滿了裂痕的玉雕,沉默地擱淺在慘白的病床上。
一個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林小雨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他本該站在講臺上,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他本該有更廣闊的天空,而不是被束縛在這方寸病榻,承受著無休止的疼痛和未知的未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因為她在那場暴雨中慌不擇路的奔跑,因為她這個被“18分”釘在恥辱柱上的“學渣”!
巨大的愧疚像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胃里,讓她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苦澀。她猛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蜷縮在走廊的角落。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深深埋進去,瘦削的肩膀無聲地聳動。眼淚洶涌而出,滾燙地灼燒著皮膚,卻沖不散心頭那厚重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哭有什么用?” 一個熟悉卻帶著陌生冷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林小雨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是媽媽陳芳那張疲憊而嚴厲的臉。她手里還捏著那張催命符般的繳費單,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眼淚能換錢?能治好陳老師的傷?” 陳芳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棱角的冰碴子,狠狠刮過林小雨的耳膜,“你這條命,是陳老師用他的命換來的!他現(xiàn)在躺在那兒,動都動不了,后半輩子可能都毀了!你呢?除了躲在這里哭,你還能干什么?”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林小雨的心上。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抬起頭!” 陳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看著我!”
林小雨顫抖著抬起淚痕斑駁的臉。
陳芳直視著女兒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潑辣、如今卻盛滿了生活重壓和巨大悲痛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光:“林小雨,你聽著!陳老師問你什么?他醒過來第一句話問的是什么?!”
“小雨……考上……重大……了……嗎?” 那微弱卻重若千鈞的聲音,瞬間在林小雨腦海中炸響。
“他為什么躺在那兒?他為什么傷成那樣?”陳芳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眼圈通紅,“不是為了讓你在這里哭天抹淚當廢物的!是為了讓你活著!活出個人樣來!”她用力將那張繳費單在林小雨眼前抖得嘩嘩作響,“這個家,現(xiàn)在這個爛攤子,指望不上你掙錢!但陳老師拿命給你換來的這條命,不是讓你糟蹋的!他把你從泥里撈出來,不是讓你再陷回去的!”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帶著一種泣血的命令:
“去!去把書撿起來!去把陳老師問你的那句話,刻在腦門上!刻在骨頭縫里!考上重大!這是你欠他的!是你唯一能還他一點點的東西!聽見沒有?!”
“考上重大……”林小雨喃喃地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嘶啞。這不是一個目標,這是一座需要用血肉去攀爬的絕壁!是她這個數(shù)學只考過18分的學渣,幾乎無法想象的彼岸!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搖頭,嘴唇哆嗦著:“媽……我……我不行……我數(shù)學……”
“不行也得行!”陳芳猛地打斷她,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陳老師為了你,連命都能豁出去!你連幾本書都啃不動?!你是人嗎?你有心嗎?!”她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讓她渾身發(fā)抖,“就算……就算爬!你也得給我爬到重大門口去!否則……否則你對得起誰?!”
最后一句質(zhì)問,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林小雨心中最后一絲退縮的壁壘。是啊,她對不起誰?她誰都對不起!對不起陳墨老師用血肉換來的這條命,對不起媽媽和外婆在重壓下苦苦支撐的肩膀,更對不起那個在暴雨前夜的石桌旁,眼睛里曾被她捕捉到一絲微弱“光”的自己!
一股混雜著絕望、屈辱、不甘和某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如同巖漿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轟然爆發(fā)!灼燒得她渾身發(fā)抖,連眼淚都被瞬間蒸干了。
她扶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不久前還盛滿無助和恐懼的眼睛里,此刻卻燃起了一種近乎瘋狂、令人心悸的火焰。她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好?!?一個字,從她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沉重得像一塊從深淵里撈起的石頭,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我考?!?/p>
高三(七)班教室最角落的那個位置,依舊彌漫著垃圾桶淡淡的酸腐味,但坐在那里的林小雨,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只會把頭埋進臂彎、等待審判的失敗者。
那張被血淚浸透的18分卷子,被她用透明膠帶仔細地粘好,貼在了課桌內(nèi)側(cè)最顯眼的地方。卷子上方,是她用紅筆重重寫下、力透紙背的四個大字:“考上重大!”旁邊,是陳墨在石桌上給她畫下的那道幾何題的解題圖,清晰的輔助線像一把利劍,指向她必須攻克的堡壘。
時間被切割成了精確到分鐘的碎片。清晨五點,天還沒亮透,嘉陵江面還浮著薄霧,林小雨已經(jīng)坐在“陳記串串香”還沒生火的冰冷灶臺旁,借著昏黃的燈泡背單詞。刺鼻的麻辣底料氣味混合著油垢的味道彌漫在小小的空間里,她卻像聞不到,嘴唇無聲地快速開合,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zhí)。
課間十分鐘,后排男生喧鬧的打鬧聲、女生討論明星八卦的嬉笑聲,對她而言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她永遠埋首在攤開的習題冊里,筆尖在草稿紙上瘋狂演算,發(fā)出沙沙的急響。偶爾遇到卡死的難題,她會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盯住課桌內(nèi)側(cè)那張18分的卷子,眼神銳利得像要把它刺穿,然后深吸一口氣,再次埋下頭,仿佛在和看不見的敵人進行一場無聲的搏殺。
數(shù)學,成了橫亙在她面前、必須攻克的魔鬼堡壘。那些曾經(jīng)如同天書的符號和公式,現(xiàn)在成了她日夜啃噬的對象。她買不起新的輔導書,就厚著臉皮去向班里成績最好的同學借閱筆記,一遍看不懂就看十遍。晚自習后的教室空無一人,她獨自留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遍遍在黑板角落那塊允許寫草稿的地方演算。粉筆灰簌簌落下,沾滿了她的頭發(fā)和校服前襟,她卻渾然不覺。有時算到焦頭爛額,解不出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她會突然抓起粉筆,狠狠地在黑板上劃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像野獸受傷的嘶鳴。然后,她又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死死盯著那道被她劃亂的痕跡,眼神重新凝聚起那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再次投入戰(zhàn)斗。
深夜,串串香小店終于打烊,油膩的地板拖完,最后一筐竹簽洗刷干凈。林小雨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她和外婆擠著的小閣樓。窄小的空間里堆滿了雜物,只有一張小小的折疊桌。她攤開書本和試卷,就著懸在頭頂那盞15瓦白熾燈昏黃的光線,繼續(xù)鏖戰(zhàn)。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墜。每當這時,她就會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用尖銳的疼痛刺激麻木的神經(jīng)。有時實在撐不住,頭“咚”一聲磕在桌面上,短暫的眩暈后,她猛地抬起頭,額頭上留下紅印。她看到桌角貼著的那張陳墨寫的紙條,是他托護士轉(zhuǎn)交的,只有三個字,是他蘇醒后能握筆時寫下的,字跡虛弱卻堅定:“等你好消息?!?/p>
“等你好消息……” 林小雨無聲地念著,用沾滿油污和粉筆灰的手指,一遍遍描摹著那三個字。冰冷的血液仿佛重新被點燃,疲憊的身體里又榨出最后一絲力氣。她揉揉酸澀的眼睛,重新拿起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成了這昏暗閣樓里唯一倔強的回響。
日子在油污、粉筆灰、演算紙和“考上重大”的執(zhí)念中,變成了一臺高速運轉(zhuǎn)、永不停止的榨汁機,無情地壓榨著林小雨每一滴精力、每一分意志。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校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眼下永遠掛著濃重的、化不開的青黑。但她的眼神,卻像淬煉過的鋼鐵,越來越亮,越來越冷,也越來越執(zhí)拗。那里面燃燒的火焰,混雜著刻骨的愧疚、沉重的責任,以及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近乎自毀的瘋狂。
連班主任王老師,那個曾經(jīng)將她無情發(fā)配到“垃圾角”的嚴厲男人,看向她的目光也漸漸復雜起來。有一次晚自習巡堂,他走到教室最后,看到林小雨正對著一道復雜的導數(shù)題眉頭緊鎖,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全是演算的痕跡,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開時,腳步似乎放輕了許多。
同桌羅小虎,那個曾經(jīng)想為她打抱不平的發(fā)小,現(xiàn)在成了她最沉默的“助手”。他會默默幫她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撿起來,在她因為長時間低頭而頸椎酸痛時,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膏藥。有一次,林小雨在解一道物理題時卡了快一個小時,煩躁得幾乎要把書撕掉,羅小虎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推過來一張紙條,上面是他自己琢磨出的另一種笨拙但可能有效的思路。林小雨看了紙條,愣了一下,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筆,沿著那條思路繼續(xù)艱難地嘗試下去。羅小虎撓撓頭,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時光在無聲的拼殺中飛逝。一診,二診,三診……每一次模擬考的榜單貼在教室后墻上,林小雨的名字,如同一個沉默的奇跡,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從榜單末尾那片被遺忘的陰影里,一步步、堅定地向上攀升。每一次名次的躍升,都伴隨著周圍同學更加驚異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那個曾經(jīng)數(shù)學只考18分的“垃圾角”女孩,正用一種近乎燃燒生命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上演著一場慘烈而壯麗的逆襲。
然而,沒有人看到這攀升背后的代價。只有林小雨自己知道,每一次看到進步的名次,她心頭涌起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喘不過氣的沉重。那“考上重大”的執(zhí)念,早已不再是單純的目標,它成了一種枷鎖,一種必須完成的、用生命去填補的虧欠。它支撐著她榨干自己的每一分潛能,卻也像無形的鞭子,日夜抽打著她疲憊不堪的靈魂。她像一張被拉滿到極限的弓,繃緊的弦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時可能崩斷。
時間裹挾著山城特有的潮濕暑氣,終于滾到了那個硝煙彌漫的六月。
高考考場外,人潮洶涌,空氣悶熱得仿佛凝固。家長們焦慮的叮囑聲、考生們深呼吸的吐納聲、還有蟬鳴不知疲倦的聒噪,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浮氣躁的背景音。
林小雨站在樹蔭下,手里緊緊攥著透明的考試袋。袋子里裝著準考證、身份證和幾支削得尖尖的鉛筆。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短袖,后背已被汗水浸濕了一小片。陽光透過濃密的黃桷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她微微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磨得有些發(fā)毛的帆布鞋鞋尖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洶涌的情緒。
“小雨!” 媽媽陳芳擠過人群,手里拿著一瓶冰鎮(zhèn)的礦泉水,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里。冰涼的觸感讓林小雨微微一顫。陳芳額頭上全是汗,眼神里混雜著焦慮、期待,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鼓勵的話,最終卻只是用力拍了拍女兒單薄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骸皠e慌……好好考?!?她的手心很燙,力道很大,拍得林小雨肩膀生疼。
外婆也拄著拐杖,由羅小虎攙扶著擠了過來。老人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林小雨,布滿皺紋的手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用紅布縫制的平安符,塞進林小雨的手心?!捌兴_保佑……菩薩保佑我小雨……” 外婆的聲音哽咽了,反復念叨著。
羅小虎站在一旁,撓了撓后腦勺,憋了半天,只干巴巴地擠出兩個字:“加油!”
林小雨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三張熟悉的臉龐。媽媽眼中的血絲,外婆深深的皺紋,羅小虎緊張的神情……最后,她的視線穿過擁擠的人潮,仿佛定格在某個虛無的點上。那里,是醫(yī)院的方向。她仿佛看到了病床上那個清瘦沉默的身影,看到了他蘇醒時問出的那句話,看到了他后背猙獰的傷疤,也看到了那張沉甸甸的、壓垮了這個家的繳費通知單。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滾燙。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強行壓下那股翻涌的情緒,將外婆給的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塑料瓶壁的冰涼透過掌心直抵心口。她看向媽媽,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瘋狂執(zhí)拗,而是沉淀為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媽,” 她的聲音有些啞,卻很清晰,“我進去了。”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多余的保證。簡單的四個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陳芳看著女兒那雙深不見底、平靜得可怕的眼睛,心頭猛地一揪,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和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用力點了點頭,別開了臉,眼角有濕意涌出。
林小雨不再猶豫,轉(zhuǎn)身,挺直了那單薄卻異常堅硬的脊背,逆著人潮,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決定命運的考場大門。她的背影在喧鬧的人群中顯得異常孤獨,卻又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近乎悲壯的決絕。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自己燃燒的意志之上。
考場里,空調(diào)送出冰冷的空氣,混合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林小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將準考證和身份證放在桌角。監(jiān)考老師宣讀考場紀律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她攤開試卷。雪白的紙張,密密麻麻的鉛字和符號,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嚴撲面而來。她的目光落在第一道選擇題上。心,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像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幾乎握不住筆。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最后一絲波瀾也徹底平息,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腦海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那張貼在課桌內(nèi)側(cè)的、布滿紅叉的18分卷子,浮現(xiàn)出石桌旁魔方轉(zhuǎn)動時清脆的“咔噠”聲,浮現(xiàn)出暴雨夜泥漿中陳墨塌陷的脊背和那句破碎的“小雨”,最后,定格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媽媽那張悲憤交加、聲嘶力竭的臉——“考上重大!這是你欠他的!”
所有的恐懼、所有的雜念,都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碾得粉碎。一種背水一戰(zhàn)、不成功便成仁的狠戾,如同冰冷的鋼水,灌注了她全身的血管。
她拿起筆,筆尖懸在答題卡上。不再猶豫,不再彷徨。眼神銳利如刀,仿佛眼前的試卷不再是難題,而是她必須用盡所有、甚至生命去攻克的堡壘,是她唯一能通向救贖的、染血的獨木橋。
筆尖落下,在光滑的答題卡上,劃下第一道堅定的痕跡。
山城的八月,暑氣蒸騰。嘉陵江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的白光,江面蒸騰起氤氳的水汽??諝庹吵淼萌缤痰奶菨{,知了的嘶鳴聲匯成一片令人煩躁的白色噪音。
林小雨坐在“陳記串串香”油膩膩的小店門檻上,背靠著門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老舊的按鍵手機。手機屏幕很小,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她低著頭,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尚未刷新的網(wǎng)頁,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緊繃的下頜線。
外婆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搖著一把破蒲扇,渾濁的眼睛時不時瞟向?qū)O女緊握手機的手,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緊張。店里沒什么客人,媽媽陳芳正用力地擦洗著已經(jīng)發(fā)亮的灶臺,手里的抹布機械地來回蹭著,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眼睛卻控制不住地一次次瞟向門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鈍刀子割肉。
手機屏幕突然閃爍了一下!
林小雨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她猛地坐直身體,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jié)發(fā)白,飛快地、近乎粗暴地按著手機鍵盤上那個小小的刷新鍵。
一次。 兩次。 三次……
屏幕終于定格。一個極其簡陋的查詢頁面加載出來。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瞬間鎖定了頁面最上方那幾行字。她屏住呼吸,視線飛快地掃過自己的名字,身份證號……最終,定格在“錄取院?!蹦且粰?。
幾個黑體的小字,清晰地跳入眼簾:
重慶大學 建筑學專業(yè)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耳畔知了的嘶鳴、外婆搖蒲扇的細微風聲、媽媽擦灶臺的摩擦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死寂。
林小雨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那幾個字,仿佛要將它們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時間像是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突然,她瘦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喜悅的顫抖,而是像被高壓電流瞬間貫穿!攥著手機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機器。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流卻卡在喉嚨里,發(fā)出一種類似窒息般的“嗬嗬”聲。緊接著,一股洶涌的、完全無法控制的洪流從胸腔最深處轟然爆發(fā)!
“啊——?。?!”
一聲嘶啞的、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小店沉悶的空氣!
這尖叫里沒有狂喜,沒有解脫,只有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沉重到足以壓垮靈魂的、混合著極致痛苦和巨大釋放的悲鳴!如同被囚禁太久的野獸,終于掙斷了鎖鏈發(fā)出的第一聲咆哮!
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人從門檻上滑落下來,重重地跪倒在油膩的地面上。手機“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她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捂住臉,瘦削的脊背劇烈地起伏、顫抖。壓抑了整整一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瘋狂地溢出,砸落在積著油垢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那不是哭泣,是嚎啕!是靈魂深處所有委屈、恐懼、絕望、重壓、愧疚……在這一刻找到唯一出口的、歇斯底里的宣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令人心碎的哽咽和抽噎,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外婆嚇得手里的蒲扇都掉了,顫巍巍地站起來,想去拉她:“小雨?小雨!我的乖孫!考上了?是不是考上了?”老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又驚又喜又怕。
陳芳手里的抹布“哐當”一聲掉進水池里。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幾步?jīng)_到門口,看到女兒蜷縮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瞬間明白了。巨大的喜悅?cè)缤[般沖上心頭,然而下一秒,看到女兒那痛苦到扭曲的姿態(tài),聽到那絕望般的悲鳴,一種更深的、針扎般的心疼瞬間攫住了她!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陳芳也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沾著油污的手,想將女兒攬入懷中。但她的手剛觸碰到林小雨劇烈顫抖的肩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甩開!
林小雨猛地抬起頭!臉上淚痕縱橫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神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火焰。她死死盯著媽媽,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考上了!媽!我考上了重大!我考上了!”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重量,“我……我還了……我還了一點……是不是?媽?是不是?!”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急切地追問著,眼神里充滿了無助的求證和巨大的悲愴。
陳芳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她用力點頭,泣不成聲:“是!是!我的小雨……我的好閨女……你考上了!你做到了!”她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不顧林小雨的掙扎,強行將這個哭得渾身顫抖、如同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女兒緊緊抱在懷里。
“陳老師……我考上了……”林小雨的臉埋在媽媽帶著油煙味的肩膀上,滾燙的淚水瞬間浸濕了衣料,聲音悶悶地傳出,破碎不堪,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巨大的疲憊,“我……我考上了……”
她喃喃地重復著,像是在對遠方的誰確認,又像是在說服自己。那支撐了她整整一年的、緊繃到極致的弦,在確認目標達成的一瞬間,驟然崩斷。巨大的疲憊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感官。在媽媽懷里那令人窒息的擁抱和油煙與汗水混合的氣息中,林小雨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癱了下去。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又看到了醫(yī)院那慘白的燈光,看到了病床上那雙深邃卻疲憊的眼睛。
終于……可以……去見你了……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