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頭痛欲裂。窗外天色昏暗，不知是清晨還是黃昏。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己主屋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左肩被撕裂的衣襟已經(jīng)換過，整齊完好。
是夢嗎？那個帶著青鸞徽記的玉瓶，蘇硯冰冷的刀片，還有他眼中那瘋狂病態(tài)的光芒……一幕幕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腦海。不，不是夢！
我猛地坐起身，心臟狂跳。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
“來人！春桃！” 我揚聲喊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端著藥碗的蘇硯。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月白長衫，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吹轿易饋?，他腳步頓了頓，隨即端著藥碗走到床邊，神色平靜得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對峙從未發(fā)生過。他甚至還微微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慣常的、帶著點虛弱的淺笑。
“姐姐醒了？” 他把藥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溫熱的藥氣氤氳上來，“喝藥吧，安神的。”
我看著他那張蒼白平靜的臉，昨夜他那瘋狂扭曲的笑容和冰冷的刀片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直竄上來。是他！這個魔鬼！他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
“滾！” 我抓起手邊的軟枕，用盡全力朝他砸去，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尖銳，“滾出去！蘇硯！你這個瘋子！魔鬼！滾——！”
軟枕砸在他胸口，他身體晃了晃，卻并未后退。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我歇斯底里的樣子，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可怕。過了片刻，他才彎腰，極其緩慢地撿起地上的軟枕，輕輕拍了拍灰塵，將它重新放回我床邊。
“姐姐受了驚嚇，情緒不穩(wěn)是應(yīng)該的?！?他的聲音平緩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先把藥喝了，好好休息?！?說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步履平穩(wěn)地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那平靜，比昨夜的瘋狂更讓我膽寒。他就像一條盤踞在側(cè)的毒蛇，收起了獠牙，卻用冰冷的目光鎖定了獵物，隨時準備發(fā)出致命一擊。巨大的恐懼和無處發(fā)泄的恨意如同兩只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我該怎么辦？殺了他？可他是慕容家的細作，殺了他，慕容家的報復(fù)只會來得更快更猛！告訴父親？可父親正為沈家岌岌可危的生意焦頭爛額，再讓他知道引狼入室、仇家就在枕邊……我不敢想后果。
我蜷縮在床上，渾身冰冷。蘇硯……他到底想做什么？他改了主意，不殺我？那他想怎樣？將我當成他的囚徒？他的玩物？
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驚弓之鳥，杯弓蛇影。蘇硯卻像變了個人。他不再沉默地蜷縮在角落，也不再刻意地靠近或撩撥。他變得……安靜而忙碌。
他會在天氣晴好時，坐在廊下看書，陽光落在他蒼白的側(cè)臉上，神情專注而平靜。他會吩咐廚房熬制各種滋補的湯藥，然后讓人準時送到我房里，自己卻從不出現(xiàn)。他甚至開始過問一些府里無關(guān)緊要的雜事，比如花園里哪株花該修剪了，庫房里新進的瓷器該如何擺放。他像一個真正開始融入沈家的、安分守己的贅婿。
可我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是洶涌的暗流。他偶爾投來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我，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感。他不再碰我，甚至連眼神的交匯都極少，但那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監(jiān)視感，卻比任何觸碰都更讓我如芒在背。
沈家的危機并未解除，反而愈演愈烈。鹽引核查的壓力如同懸頂之劍，漕運的刁難變本加厲。父親愁得頭發(fā)都白了許多，整日在外奔波。我強打精神，試圖幫他分擔，卻發(fā)現(xiàn)許多原本暢通的關(guān)系網(wǎng)，如今都變得阻力重重。我隱隱感覺到，一只無形的大手，正從各個方向收攏，要將沈家徹底碾碎。
這天傍晚，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府中，臉色是前所未有的灰敗。他把我叫進書房，屏退左右。燭光下，他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凝兒……”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鹽引的事……恐怕……保不住了?！?/p>
我的心猛地一沉：“爹？！”
“戶部派來的那位‘鐵面’主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父親頹然地跌坐在太師椅里，雙手捂住臉，“他手里……掌握了確鑿的‘證據(jù)’……證明我們沈家歷年所持的鹽引，有半數(shù)以上……是偽造的！是……是早年經(jīng)手的一個管事，勾結(jié)鹽道蠹吏，暗中操作……” 他痛苦地搖頭，“證據(jù)鏈完整，根本無法辯駁！一旦坐實，便是抄家流放的重罪??！”
偽造鹽引！這如同晴天霹靂！沈家再大的基業(yè)，也扛不住這樣的罪名！
“怎么會這樣？那個管事呢？找到他！讓他翻供！” 我急切地問，聲音發(fā)顫。
“死了?！?父親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三年前就病死了。死無對證！” 他重重一拳砸在書案上，“這是死局！有人……有人早就布好了這個口袋，就等著我們往里鉆！如今證據(jù)確鑿，翻案……難于登天！”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我。抄家？流放？沈家百年基業(yè)，父親畢生心血，還有我……慕容凝最后賴以藏身的身份……都將化為烏有！滅門之仇未報，自己卻要先淪為階下囚？
“爹……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父親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燭臺上的蠟油都堆積了厚厚一層。他才極其緩慢地、用一種極其沉重的語氣開口：“辦法……或許……還有一個?！?/p>
他抬起眼，看向我的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充滿了痛苦、掙扎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愧疚。
“什么辦法？”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位……戶部派來的‘鐵面’主事……姓周。” 父親的聲音干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他……他至今未娶，后院空虛……前日，他的親隨……私下里……向我透露了一個意思……”
父親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書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燭火不安地跳動，將父親臉上深刻的痛苦和絕望映照得無比清晰。
一股寒意從頭頂瞬間灌到腳底，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父親那未盡的話語，那痛苦掙扎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窩！
讓我去……去攀附那位手握沈家生殺大權(quán)的周主事？用我自己，去換取沈家一線渺茫的生機？
荒謬！恥辱！絕望！
“不……”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喉嚨里像是堵著滾燙的烙鐵，又像是塞滿了冰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父親痛苦扭曲的臉在搖晃的燭光下模糊不清。
“凝兒……爹……” 父親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哽咽和鋪天蓋地的無力感。
就在這時，“篤、篤、篤?！?三聲極輕、極有規(guī)律的敲門聲，突兀地在死寂的書房外響起。
我和父親同時一震，驚疑不定地看向緊閉的房門。
“誰？” 父親強自鎮(zhèn)定地揚聲問道，聲音里還帶著未褪盡的沙啞。
門外沉默了一瞬，隨即響起一個平靜無波、甚至帶著點虛弱氣音的聲音：“岳父大人，是我，蘇硯?！?/p>
蘇硯？！
他怎么會在外面？他聽到了多少？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父親顯然也吃了一驚，眉頭緊鎖，看了一眼面無人色的我，沉聲道：“進來?！?/p>
門被輕輕推開。蘇硯站在門口，依舊是那身月白的長衫，身形單薄，臉色在廊下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更加蒼白。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瓷蓋碗，裊裊地冒著熱氣。他緩步走進來，腳步很輕，目光平靜地掃過臉色灰敗的父親，又在我慘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簾，將托盤放在書案一角。
“夜深了，小婿見書房燈還亮著，想著岳父大人和姐姐操勞，特意讓廚房熬了點安神湯送來?！?他的聲音溫和有禮，聽不出任何異樣。
父親緊繃的臉色略微緩和了些，但眼神里的戒備和審視并未散去，只是疲憊地擺了擺手：“有勞了，放下吧。我和凝兒還有事要談。”
“是?！?蘇硯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立刻退下。他站在原地，微微低著頭，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沉默，在凝滯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漫長而壓抑。
“岳父大人方才所說之事……” 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驚濤駭浪！
我和父親的心同時提到了嗓子眼！
蘇硯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溫順低垂，而是徑直看向父親。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此刻沒有任何波瀾，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卻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洞察和……掌控感。
“小婿或許……可以一試?！?他淡淡地說。
“你？！” 父親猛地站起身，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極度的懷疑，“你能如何？蘇硯，此事非同小可，關(guān)乎沈家滿門性命！你……” 父親的目光掃過他單薄的身體和蒼白的臉，那懷疑幾乎要溢出來。
蘇硯對父親的質(zhì)疑恍若未聞。他微微側(cè)過臉，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無波，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專注，像無形的絲線纏繞過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重量。他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其細微的弧度，那笑容蒼白、平靜，卻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和……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的鋒芒。
“姐姐不必憂心，” 他看著我的眼睛，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書房里，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更不必……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處，仿佛有暗流在無聲涌動。隨即，他轉(zhuǎn)回頭，重新看向驚疑不定的父親，微微頷首：“岳父大人早些安歇，此事，交給小婿?！?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步履依舊平穩(wěn)，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書房里再次陷入死寂。我和父親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致的震驚和茫然。
他……他說什么？他能解決？這滔天的死局，他一個病弱不堪、來歷不明的贅婿，憑什么？
“爹……” 我聲音干澀地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父親頹然地跌坐回椅子里，手指用力地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充滿了驚疑、不信，還有一絲絕境中抓住浮木般的、微弱的希冀?！八降资鞘裁慈耍俊?/p>
是啊，他到底是什么人？這個枕下藏著慕容家徽記的毒蛇，這個昨夜還對我露出獠牙的瘋子，此刻卻輕描淡寫地說要解決足以讓沈家萬劫不復(fù)的危機？
蘇硯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尚未平息，沈府這潭深水之下，卻已開始了令人心驚的暗涌。
僅僅三天。
就在我和父親被巨大的疑團和渺茫的希冀折磨得寢食難安時，管家沈福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進了我的院子，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喜！
“大小姐！大小姐！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氣喘吁吁，連禮數(shù)都忘了，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鹽引！鹽引的事！了了！了了！”
我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裙角也渾然不覺。
“什么？！說清楚！” 我猛地站起身，心臟狂跳。
“那位……那位戶部的周主事！今早！就在今早！被都察院派下的巡按御史，當堂拿下！鎖走了！” 沈福激動得語無倫次，唾沫橫飛，“罪名……罪名是貪墨！驚天大案！據(jù)說……據(jù)說從他府邸里抄出來的金銀珠寶、地契古玩，堆成了山！比咱們府庫都……都多！還有……還有他這些年收受鹽商賄賂、篡改鹽引、構(gòu)陷良商的鐵證！都……都查出來了！”
沈福用力喘了口氣，臉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老爺……老爺托人遞上去的申辯狀子，連同咱們沈家歷年鹽引清白的證據(jù)，聽說……聽說也一并被那位巡按大人采納了！周主事是自身難保，構(gòu)陷咱們沈家的那些‘罪證’，全成了他貪贓枉法的佐證！咱們沈家……咱們沈家清白了！清白了呀大小姐！”
巨大的沖擊讓我頭暈?zāi)垦?，幾乎站立不穩(wěn)，只能死死抓住桌角。清白了？那足以抄家滅門的死局……就這么……破了？那個如同懸頂之劍的周主事，竟在短短三日內(nèi)轟然倒臺？
是……是他？蘇硯？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難道他那天在書房里輕描淡寫的一句“交給小婿”，并非虛言？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翻云覆雨的能量？！
“爹呢？爹知道了嗎？” 我聲音發(fā)顫地問。
“老爺一早就被知府衙門的人客客氣氣請去了！說是……說是配合問話，實則是安撫！” 沈福激動得老淚縱橫，“咱們沈家的船，碼頭那邊也放行了！織坊那邊也派人來說，先前耽誤的貨，連夜趕工，絕不誤期！大小姐，咱們沈家……挺過來了！挺過來了?。 ?/p>
沈福還在激動地絮叨著，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了我。我沖出房門，幾乎是跑著穿過回廊，奔向蘇硯居住的那個偏僻小院。
院子里很安靜。他依舊坐在廊下的老位置，手里捧著一卷書。初夏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落在他身上，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看得似乎很專注，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整個人安靜得如同一幅工筆畫，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
聽到我急促的腳步聲，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我因奔跑而微微喘息、寫滿驚疑的臉上。
“姐姐來了？” 他放下書卷，唇角勾起一個極淺淡、極尋常的弧度，仿佛只是看到一位普通的訪客，“外面日頭大，進屋坐吧?！?/p>
他越是平靜，我心中的驚濤駭浪就越是洶涌。我?guī)撞經(jīng)_到他面前，死死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得意、一絲陰謀得逞的痕跡，或者任何能解釋這一切的蛛絲馬跡。
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深沉的、望不到底的平靜。
“周主事……是你？” 我聲音干澀，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帶著質(zhì)問，也帶著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懼。
蘇硯看著我，那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隨即，那抹極淡的笑意在他唇邊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無辜。
“姐姐在說什么？” 他微微歪了歪頭，眼神清澈得像山澗的溪流，“周主事貪贓枉法，罪有應(yīng)得，自有朝廷法度嚴懲。與我……何干呢？”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拿起手邊的帕子掩了掩唇，動作自然流暢，完美地詮釋著一個與世無爭的病弱公子。
陽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卻絲毫驅(qū)散不了我心底升起的、刺骨的寒意。他看著我的眼神，清澈無辜，仿佛真的只是一個局外人?？烧沁@份完美到無懈可擊的無辜，比任何猙獰的威脅都更讓我感到恐懼。他像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對我伸出了手，笑容純良，可那深淵之下，是無盡的黑暗和未知的利齒。
沈家的危機暫時解除，籠罩府邸多日的陰霾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陽光驅(qū)散了大半。然而，我的心卻沉入了更深的迷霧和冰冷之中。蘇硯，這個謎一樣的、帶著慕容家烙印的毒蛇，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足以碾碎沈家的巨浪，卻讓我陷入了更深的、無法掙脫的恐懼漩渦。他到底是誰？他想要什么？
鹽引風(fēng)波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沈家這艘大船暫時穩(wěn)住了舵。父親從衙門回來后，整個人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雖然疲憊，但眉宇間那股沉沉的暮氣消散了不少。府里的下人們走路都帶著風(fēng)，壓抑了許久的歡聲笑語重新在庭院里響起。
可這一切表面的平靜祥和，落在我眼里，都像是蒙著一層虛幻的薄紗。薄紗之下，是蘇硯那雙深不見底、平靜無波的眼睛。
他依舊住在那個偏僻的小院，大部分時間安靜地看書，偶爾在天氣晴好時到花園里走走。他不再試圖靠近我，甚至連目光的交匯都變得稀少而克制。他像一個真正恪守本分的、沉默寡言的病弱贅婿，完美地融入了沈家劫后余生的背景之中。
可我知道，這只是假象。是毒蛇在等待時機時，收起的獠牙和偽裝的溫順。他越是平靜，我內(nèi)心的不安就越是瘋狂滋長。那枚青鸞玉瓶如同燒紅的烙鐵，時刻灼燙著我的神經(jīng)。滅門之仇未報，仇敵的爪牙卻已如影隨形，甚至以一種荒謬的方式成了沈家的“恩人”？
更讓我如坐針氈的是，府中下人看蘇硯的眼神，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從前是憐憫夾雜著些許輕視，如今卻多了幾分敬畏和不易察覺的討好。管家沈福更是幾次在我面前，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諂媚，小心翼翼地提及：“姑爺……姑爺真是咱們沈家的福星??！那周主事倒臺，定是老天開眼，也托了姑爺?shù)母７帧?/p>
這些話像細針一樣扎在我心上。福星？他是索命的閻羅！
我無法再忍受這種虛假的平靜和無處不在的窒息感。我需要一個答案，一個了斷！哪怕這答案會帶來毀滅，也比現(xiàn)在這種鈍刀子割肉的煎熬要好過百倍！
終于，在一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fēng)的傍晚，我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一人走向蘇硯的院子。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沉甸甸地壓在飛翹的檐角上，無端透出幾分肅殺。
推開院門，他果然在廊下。沒有看書，只是靜靜地坐著，望著天邊那片血色的殘陽，側(cè)影單薄而孤寂。聽到我的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頭。
“姐姐？”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夕陽的殘光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漸深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沒有迂回，沒有試探，我直直地迎上他沉靜的目光，從袖中緩緩掏出那枚被我貼身藏了多日的羊脂白玉瓶。冰冷的玉質(zhì)在掌心散發(fā)著寒意，瓶身上那只展翅欲飛、喙染朱砂的青鸞鳥，在血色的夕照下，猙獰得如同活物。
“這個，” 我將玉瓶舉到他眼前，聲音冷得像冰，每一個字都淬著恨意，“怎么解釋？”
蘇硯的目光落在玉瓶上，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臉上的平靜如同冰面般凝固，隨即，那冰面之下，似乎有極深的暗流開始無聲涌動。他緩緩抬起眼，看向我，夕陽的余暉落進他眼底，竟沒有半分暖意，反而折射出一種冰冷刺骨、帶著毀滅氣息的幽暗光澤。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那玉瓶，看著我這副仿佛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決絕姿態(tài)?？諝饽塘耍皇Ｏ卤舜顺林貕阂值暮粑曉谒兰诺耐ピ豪锝豢?。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蒼白、破碎，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脫和……瘋狂。
“姐姐終于……問出來了啊?！?他輕輕地說，聲音飄忽得像一縷幽魂。那目光，像冰冷的鎖鏈，將我牢牢鎖在原地。
我握緊玉瓶，指甲幾乎要嵌進玉質(zhì)里，等待著那預(yù)料之中的、血淋淋的真相，等待著那遲來了十年的、最后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