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蘇硯像是徹底耗盡了最后一絲生氣,連著幾日高燒不退,昏昏沉沉。府里最好的大夫流水般地被請進(jìn)來,又搖著頭出去。整個(gè)院子彌漫著濃得散不開的藥味,苦澀得讓人舌根發(fā)麻。我強(qiáng)迫自己不去靠近那間屋子,仿佛只要不聞那藥味,不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就能抹掉那晚他咳血時(shí)我心底掠過的那絲寒意。
這日午后,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一絲風(fēng)也沒有,悶得人透不過氣。我到底還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暫居的廂房外。厚重的門簾低垂著,隔絕了里面的情形。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里面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緊接著是侍女春桃?guī)е耷坏牡秃簦骸肮脿敚∧?dāng)心手!”
腳步頓住。片刻,門簾被掀開,春桃端著一個(gè)空藥碗走了出來,眼睛紅紅的,看到我,慌忙行禮:“大小姐?!?/p>
“怎么了?” 我皺眉,目光掃過她托盤里碎裂的瓷片。
“姑爺……姑爺不肯喝藥,” 春桃的聲音帶著委屈和后怕,“方才喂藥時(shí),姑爺突然揮手,把藥碗打翻了……還、還割傷了手……” 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一塊較大的瓷片,上面果然沾著幾點(diǎn)新鮮刺目的血跡。
不肯喝藥?我心頭那股熟悉的煩躁又涌了上來,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被冒犯感?這個(gè)病秧子,又在作什么妖?
“廢物!” 我低聲斥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罵春桃還是罵里面那位,“藥呢?再去煎一碗,端來給我!”
春桃如蒙大赦,匆匆去了。我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去。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藥味混合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蘇硯半倚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臉色依舊白得像紙,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他微微側(cè)著頭,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眼神空洞而遙遠(yuǎn),仿佛靈魂已經(jīng)飄離了這具殘破的軀殼。左手垂在床邊,指尖隨意地搭著,一道新鮮的、不算深的劃痕橫在蒼白的手背上,正緩慢地滲出血珠。
他似乎根本沒察覺到我的到來。
我冷冷地看著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心頭那點(diǎn)被壓下去的惡意又蠢蠢欲動(dòng)。正好春桃端著新煎好的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了進(jìn)來。那藥汁烏黑濃稠,散發(fā)著令人皺眉的苦澀氣味。
“給我?!?我接過藥碗,滾燙的溫度透過瓷壁傳來。我一步步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依舊望著窗外,對我的靠近毫無反應(yīng)。
“蘇硯。” 我開口,聲音冷硬。
他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dòng)了一下,視線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依舊是空洞的,帶著高燒特有的迷蒙,像蒙著一層厚重的霧。
“喝藥?!?我把藥碗遞到他唇邊,命令道,語氣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
他定定地看著我,又好像根本沒在看我,目光穿透我,落在某個(gè)虛無處。那濃密的睫毛顫了顫,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帶著一種無聲的、孩童般的倔強(qiáng)抗拒。
那抗拒徹底點(diǎn)燃了我連日來積壓的怒火和無處發(fā)泄的憋屈。憑什么?憑什么我要忍受這些?憑什么這個(gè)累贅還要擺出這副寧死不屈的姿態(tài)給我看?
“不喝?” 我冷笑一聲,手腕猛地一傾!那碗滾燙烏黑的藥汁,帶著一股決絕的狠戾,毫不留情地朝著他蒼白脆弱的臉上潑了過去!
“啊——!” 旁邊的春桃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死死捂住了嘴。
滾燙的液體兜頭澆下!
蘇硯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被滾油燙到的蝦米,劇烈地痙攣了一下。濃黑的藥汁順著他光潔的額頭、緊閉的眼瞼、挺直的鼻梁、蒼白的臉頰……一路狼狽地蜿蜒而下,流過下頜,滴滴答答地落在錦被上、他月白的寢衣上,暈開大片深色的、污濁的痕跡。幾片沒濾干凈的藥渣黏在他濕漉漉的睫毛上,隨著他身體的顫抖而抖動(dòng)。
他依舊緊閉著眼,被藥汁浸透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被暴風(fēng)雨打濕翅膀的蝶。那燙意似乎灼痛了他,他瘦削的下頜線條繃得死緊,牙關(guān)緊咬,臉頰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然而,除了最初那一下本能的痙攣,他竟再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連一聲痛哼也無。只是死死地閉著眼,任由那滾燙的藥汁在他臉上流淌、冷卻、變得粘膩冰冷,任由那污濁將他浸透。
房間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藥汁滴落的“嗒……嗒……”聲,和他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呼吸聲。
我握著空碗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發(fā)疼??粗@副被藥汁污損、狼狽不堪卻依舊死死壓抑著、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的模樣,白日里強(qiáng)撐的兇狠和厭惡,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一干二凈。一股冰冷的、帶著強(qiáng)烈不安的后悔,像毒蛇一樣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我猛地將空藥碗塞回呆若木雞的春桃手里,幾乎是落荒而逃,沖出了這間彌漫著苦澀、血腥和無聲控訴的房間。身后,只有那藥汁滴落的聲音,如同喪鐘,一聲聲敲打在我混亂不堪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