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絨布,嚴(yán)嚴(yán)實實地籠罩著沈府。白日里那股喧囂的、帶著惡意和審視的熱氣褪去,只留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悶。我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邊放著一本攤開的賬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
窗戶洞開著,帶著涼意的夜風(fēng)吹進(jìn)來,也吹不散心頭的煩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燥熱。白日里沖動之下叫來的那兩個小廝,一個在角落安靜地打扇,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另一個跪坐在榻邊的小幾旁,笨拙地剝著一顆水靈靈的荔枝,手指頭被汁水染得黏糊糊的。
“大小姐,您嘗嘗,這荔枝可甜了……” 剝荔枝的小廝討好地笑著,將一顆晶瑩剔透的果肉遞到我唇邊。他年紀(jì)不大,眉眼確實生得清秀,笑起來帶著點涉世未深的青澀。
那甜膩的果香直沖鼻腔。我皺著眉,下意識地偏頭避開,心頭那股無名火又躥了起來:“笨手笨腳!滾一邊去!”
小廝嚇得手一抖,荔枝肉掉在地上,滾了幾滾,沾滿了灰塵。他慌忙跪伏下去:“大小姐息怒!奴才該死!”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我煩躁地?fù)]手,只覺得這屋子里的一切都礙眼得很。
兩個小廝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房間里頓時只剩下我和角落那尊沉默的“玉觀音”——蘇硯。他依舊蜷在那張冰冷的貴妃榻上,背對著我,薄薄的錦被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點墨黑的發(fā)頂。自打那兩個小廝進(jìn)來,他就沒動過一下,仿佛真的睡著了,又或者……是在刻意地忽略這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安靜得可怕。
我盯著他那單薄得可憐的背影,白天李二那伙人的譏笑、路人指指點點的目光、還有沈福那欲言又止的惶恐神情……無數(shù)畫面在腦中翻騰,最終都化為對這個累贅的怨懟。憑什么我要受這份氣?憑什么我要因為他像個笑話?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我。我站起身,故意放重了腳步,走到離他榻邊很近的地方,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方向,用足以讓他聽得清清楚楚的音量,帶著刻意的慵懶和輕佻揚聲道:“跑什么?回來!伺候本小姐寬衣!”
門外自然毫無動靜。我就是要他聽見!就是要惡心他!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夏蟲的嘶鳴。
榻上那裹成一團(tuán)的身影,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瀕死的蝶,在寒風(fēng)中最后的一次振翅。緊接著,壓抑的、破碎的咳嗽聲驟然爆發(fā)開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都要撕心裂肺!
“咳咳!咳咳咳——嘔……”
他猛地蜷縮起身體,整個背部痛苦地弓起,像一張被拉到極限又驟然松開的弓。劇烈的嗆咳聲幾乎要撕裂他的喉嚨,其間夾雜著令人心驚的、粘稠液體噴濺的聲音。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帶著鐵銹甜腥的濃重血腥味,瞬間在沉滯的空氣中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散了之前殘留的荔枝甜香,濃烈得令人作嘔。
那味道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神經(jīng)。我僵在原地,看著那錦被下瘦弱的身體因為劇烈的痛苦而抽搐、痙攣。心頭那股惡意的火苗,像是被這濃烈的血腥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冰水,“嗤”地一聲,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點茫然的后怕。
他咳了很久,久到那聲音都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才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沉重而艱難的喘息。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的呼吸聲,還有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過了不知多久,那蜷縮的身影終于動了動。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翻過身,面對著我。月光從窗口斜斜地照進(jìn)來,落在他臉上。
慘白。
沒有一絲血色的慘白。唇邊、下巴上沾染著大片已經(jīng)發(fā)暗的、粘稠的血跡,像雪地里綻放的詭異紅梅。額前的碎發(fā)被冷汗浸透,濕漉漉地貼在毫無生氣的皮膚上。他費力地睜開眼,那雙總是濕漉漉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蒙著一層瀕死般的灰翳,深不見底。他就那樣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空洞,像是穿透了我的身體,望向某個遙遠(yuǎn)而虛無的所在。
那眼神,比任何怨恨或控訴都更讓我心驚。像一口枯井,深不見底,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姐姐……” 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氣若游絲,“我冷……” 依舊是那兩個字,卻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寒意和……絕望?
我猛地打了個寒噤,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那濃烈的血腥味和他空洞的眼神,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勒得我心臟一陣緊縮。第一次,對這個我厭惡至極的病秧子,心底深處涌起了一絲……類似于恐懼的東西。我?guī)缀跏莻}皇地轉(zhuǎn)過身,逃也似地沖出了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房間,將身后那濃重的血腥和他破碎的視線,狠狠關(guān)在了門內(nèi)。夜風(fēng)吹在臉上,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