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育良的那番談話，如同在姜文學重生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塊定心石。前路的迷霧被撥開，方向已然明確。他懷著一種混合著激動、慶幸與沉重責任的復雜心情，首先想到的，便是李娟。
他幾乎是小跑著穿過熟悉的校園小徑，來到女生宿舍樓下，請人捎話上去。午后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就像他此刻重新跳動的心臟。
不一會兒，李娟下來了。她穿著一件素雅的連衣裙，頭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臉上帶著些許疑惑，看到姜文學額角的細汗和亮得驚人的眼睛，不禁莞爾：“文學？怎么了？這么急急忙忙的，高老師找你沒事吧？”她顯然也聽說了課堂上的風波和后來他被叫走的事。
姜文學看著眼前這個尚且稚嫩、眼神清澈的姑娘，心中涌起滔天巨浪般的愛意和愧疚。前世，她默默放棄了更高的平臺，選擇留在漢東陪伴當時選擇進入實務部門的自己，這份深情與犧牲，他竟然后知后覺，甚至在前世漫長的歲月里，都未曾真正完全洞悉其背后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騰的情緒，抓住李娟的手，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微顫：“阿娟，我……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也有件事要問你?！?/p>
李娟的臉頰瞬間飛紅，想抽回手，卻被姜文學握得更緊。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沒有真的生氣，低聲道：“什么事呀？這么鄭重其事的?！?/p>
“高老師找我，是給了我一個機會。”姜文學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他推薦我去燕京大學，跟一位非常厲害的教授讀博士。我……我已經(jīng)答應了?！?/p>
李娟愣了一下，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的光芒，由衷地贊嘆：“真的？燕京大學？！太好了！文學！這真是天大的好事！你的才華終于有更廣闊的天地去施展了！”她是真心為他感到高興，笑容燦爛而純粹，沒有絲毫雜質(zhì)。
然而，在那驚喜之下，姜文學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黯然和失落，像陽光下的微塵，一閃即逝。她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指尖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就是這細微的變化，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姜文學重生后格外敏感的心。前世模糊的記憶瞬間清晰起來——是了，就是這個暑假，她本該收到那份錄取通知書，卻因為他選擇留在呂州而選擇了沉默，將那份向往深深埋藏，陪他留在了漢東。
“阿娟，”姜文學的心抽緊了，他握緊她的手，聲音變得更加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這是我的決定?，F(xiàn)在，告訴我你的。你之前投遞的燕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申請，有結(jié)果了嗎？我記得，復試好像就在上周？”
李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他過于灼熱的視線，語氣變得輕描淡寫，甚至帶著一點刻意營造的輕松：“哦，那個啊……還沒消息呢，可能……可能沒希望了吧。沒關(guān)系啦，漢東師大的劉教授也挺好的，之前還問過我的意向呢?！彼噲D將手抽回來，掩飾那瞬間的心虛。
但姜文學沒有讓她逃避。他捧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他的眼神不再是少年的熱烈，而是沉淀了前世今生無數(shù)遺憾與痛楚后的深邃與洞明。
“阿娟，看著我?！彼穆曇舻统炼錆M力量，“不要對我撒謊。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已經(jīng)收到燕京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
李娟猝不及防地被戳穿心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想要否認：“我……我沒有……”
“你有?！苯膶W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進她的靈魂深處，“我知道你有。阿娟，為什么？為什么收到了卻不告訴我？是不是因為……如果我留在漢東，你也就選擇留下？”
最后的防備被徹底擊碎。李娟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能如此肯定，如此洞察秋毫。在他那仿佛能包容一切又看透一切的目光下，所有的掩飾都變得蒼白無力。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上眼眶，她低下頭，聲音哽咽：“我……我只是覺得……如果我們倆一個北上，一個南下，距離太遠了……我……我不想那樣……”
她的話語破碎，但姜文學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不是經(jīng)濟原因，不是家庭阻力，僅僅是因為他前世選擇了呂州，她便毫不猶豫地準備放棄自己的夢想，選擇陪伴，選擇靠近。這份沉靜而決絕的愛，前世的他，竟遲鈍若此！
巨大的心痛和憐惜瞬間攫住了姜文學。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聲音沙啞得厲害：“你這個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怎么能……怎么能為了我，就放棄燕京師大？那是你從高中就夢想的地方??！”
李娟在他懷里終于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積壓的委屈、不舍和對夢想的渴望在這一刻決堤：“可是我更不想離開你……異地戀太苦了……我怕……”
“怕什么？”姜文學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語氣無比堅定，“阿娟，你聽我說。以前是我不對，我沒有看清前路，沒有為我們倆考慮得足夠長遠。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他稍稍松開她，凝視著她的淚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去燕京，不是暫時的，那是我們未來的新起點。你，李娟，必須跟我一起去！你的錄取通知書，不是遺憾，而是我們共同未來的通行證！我們一起北上，一起去讀書，一起在京城努力，安頓下來。這不再是選擇題，而是我們共同的道路！你明白嗎？”
李娟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決心和熾熱的期盼，那顆原本已經(jīng)準備妥協(xié)的心，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勇氣和希望。她一直的擔憂和犧牲，原來他都懂，而且他用一種更強勢、更負責任的方式，為她，也為他們，規(guī)劃了更好的未來。
“可是……我爸媽那邊……”她還有一絲顧慮，畢竟女兒遠行，父母總會擔憂。
“叔叔阿姨那里，我去說！”姜文學毫不猶豫地攬下責任，“我會向他們保證，在京城一定會照顧好你，我們會互相扶持，學有所成。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文化人，會理解也會支持女兒追求更好的學術(shù)前程的。”
他擦去她的眼淚，語氣變得輕快而充滿向往：“想想看，阿娟，未名湖博雅塔，燕園的風氣，還有那么多文學大師……那才是你應該翱翔的天空。我不允許你因為任何原因，尤其是因為我，而折斷自己的翅膀?！?/p>
李娟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變得無比成熟、果決又有擔當?shù)慕膶W，心中所有的猶豫和陰霾都被他堅定的話語和眼神驅(qū)散了。巨大的喜悅和幸福感終于沖破了淚水的閘門，她用力地點著頭，破涕為笑：“嗯！我聽你的！我們一起去看京城！一起去讀書！”
這一刻，陽光正好，穿透梧桐葉的縫隙，灑在相擁的兩人身上，仿佛為他們重寫的未來，鍍上了一層璀璨的金邊。姜文學知道，他彌補了前世第一個重大的遺憾。
……
暑假很快來臨。
姜文學沒有耽擱，帶著李娟，踏上了返回呂州的火車。他必須先處理好福利院這邊的事情。
回到那個熟悉的、略顯破敗卻充滿溫情的小院，姜媽媽和小伙伴們看到他回來，自然是歡喜異常。但當姜文學宣布他不僅要去燕京讀博，李娟也考上了燕師大的研究生，兩人要一同北上時，院子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姜媽媽先是驚喜，隨即眼中便涌上了濃濃的不舍和擔憂：“去京城啊……好，好啊……有出息！就是……太遠了……”她拉著姜文學和李娟的手，絮絮叨叨地開始囑咐京城天冷要注意保暖、吃飯要按時、人生地不熟要互相照顧……
其他小伙伴們，有的羨慕，有的祝福，也有的像姜小虎一樣，悶著頭不說話，明顯舍不得大哥離開。
姜文學心中酸澀，他知道這一走，確實山高水遠，再見不易。他強忍著情緒，笑著對大家說：“放心吧！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寒暑假肯定回來看大家！等我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接大家去玩！爬長城，看故宮！”
他特意看向姜小虎：“小虎，你過來，哥有件事要拜托你?！?/p>
他把姜小虎拉到一邊，鄭重地說：“小虎，我走了以后，家里就交給你了。你是大小伙子了，要幫著姜媽媽照顧好弟弟妹妹，照顧好這個家。遇事不要沖動，多想想，多和姜媽媽商量?！?/p>
姜小虎重重點頭，眼圈有點紅：“哥，你放心！誰敢欺負咱家人，我絕饒不了他！”
“不！”姜文學立刻嚴肅地打斷他，“我要你答應的不是這個！我要你答應我，無論遇到什么事，第一時間是保護好自己的安全，是冷靜，是告訴姜媽媽，或者打電話給我！絕對不許沖動，不許和人動手！聽見沒有！”他想起前世的悲劇，語氣不由得格外嚴厲。
姜小虎被他哥從未有過的嚴厲嚇了一跳，愣愣地點頭：“哦……哦，知道了，哥。”
姜文學稍微緩和了語氣，拍拍他的肩膀：“你和你對象王慧，假期有什么打算？”
姜小虎撓撓頭：“沒啥打算，就在呂州逛逛唄?！?/p>
“這樣，”姜文學沉吟一下，做出了決定，“你和王慧收拾一下，過兩天跟我去趟京州玩幾天。哥帶你們見見世面?！?/p>
他必須把姜小虎帶離呂州，帶離那個前世悲劇發(fā)生的環(huán)境。同時，他還有一個更深的想法。
幾天后，姜文學帶著李娟、姜小虎和王慧，來到了京州市。他先安排李娟帶著王慧去逛逛商場，自己則帶著有些拘謹?shù)慕』?，再次來到了漢東大學，敲響了高育良辦公室的門。
“老師，沒打擾您吧？”姜文學恭敬地說。
高育良正在整理書籍，看到是他，笑道：“是文學啊，進來。這位是？”
“老師，這是我弟弟，姜小虎，從小一起在福利院長大的，比親兄弟還親。”姜文學拉過小虎，“小虎，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高老師?！?/p>
姜小虎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笨拙地鞠躬：“高……高老師好！”
高育良溫和地笑笑：“好，好，別緊張。坐吧。文學，有事？”
姜文學誠懇地說：“老師，我過些日子就要去京城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呂州福利院的姜媽媽和這些弟弟妹妹。小虎他為人實誠，就是有時候性子急。學生有個不情之請……老師您九月份就去呂州上任了，學生斗膽，請您將來萬一……萬一他們遇到什么實在難處，或者不懂事闖了什么禍，您看在學生的面子上，能偶爾關(guān)照一二，點撥一下，別讓他們走了歪路。學生感激不盡！”
說著，他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姜小虎在一旁，看著哥哥為了自己這些人，如此謙卑地向一位大人物請求，鼻子一酸，眼眶又紅了。
高育良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頗為觸動。他欣賞姜文學的才情，更看重他這份重情重義、不忘本心的品質(zhì)。他起身扶起姜文學，鄭重道：“文學，你放心。你的家人，便是……我也會多看顧一些。只要秉公守法，踏實做人，在呂州地界，不會讓人無故欺辱了他們。這點承諾，老師還是可以給你的。”
“謝謝老師！謝謝老師！”姜文學連聲道謝，心中的一塊大石又落下幾分。有高育良這句承諾，至少在他初期在呂州地位穩(wěn)固之時，應該能對福利院和小虎形成一定的保護傘。
離開辦公室，姜小虎激動得語無倫次：“哥……高老師……他真好……哥你放心，我肯定不給你丟人！肯定好好干！”
姜文學看著弟弟稚嫩卻充滿朝氣的臉，心中默默祈禱：小虎，這一世，哥哥絕不會再讓你重蹈覆轍！你一定要平安喜樂。
帶著小虎和王慧在京州玩了幾天，確保他們遠離了呂州可能的是非圈后，姜文學才和李娟將他們送上了返回呂州的火車。
站臺上，揮手告別了返回呂州的姜小虎和王慧，汽笛聲長鳴，如同吹響了新生活的號角。
姜文學緊緊握著李娟的手，目光堅定地望向北方。
這一次，他將攜所愛之人，共赴前程。前路的挑戰(zhàn)或許依舊眾多，但至少，他牢牢握住了最重要的東西。未來的畫卷，正等待著他們共同揮毫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