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濃重的鐵銹味似乎還殘留在喉間,胸腔里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尚未消散,眼前最后定格的,是陸亦可那張失去血色的臉和濺落在偽造證據上那抹刺目的鮮紅……
姜文學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喘息著,額頭上布滿冷汗。
耳邊卻不是死寂的隔離室應有的沉默,而是……一個熟悉又遙遠的聲音,沉穩(wěn)、清晰,帶著學究式的嚴謹,正在解讀著德沃金的《法律帝國》(中文翻譯版為1996年出版,這邊給他提前了)。
“……法律并非僅僅是規(guī)則的集合,更是一種詮釋性的概念,它要求我們以整體性的視角,將法律原則與道德、政治哲學相融合……”
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粉筆灰的味道。他正坐在一間階梯教室里,周圍是略顯青澀卻熟悉的面孔。
這是……漢東大學政法系的課堂?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年輕有力的雙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一件普通的白色襯衫。講臺上,正值盛年的高育良教授風度翩翩,眼神銳利而充滿智慧,正深入淺出地闡述著法理學的精義。
不是夢。那徹骨的絕望和身體崩壞的痛苦太過真實。那么現在……?
他的目光猛地轉向教室角落。果然,年輕的侯亮平正側著頭,和身邊那個氣質清冷、容貌秀麗的女孩鐘小艾低聲私語。侯亮平臉上帶著那種他后來十分熟悉的、略帶玩世不恭和優(yōu)越感的笑容,嘴唇翕動,聲音極低。
若是前世的姜文學,絕不可能聽清。但此刻,他重生的靈魂感知力似乎異常敏銳,那些低語清晰地鉆入他的耳中:
“……所以說,人要是豁出去,真是沒什么底線不能突破的。”侯亮平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為了那點進步,什么樣的臟的臭的都能閉著眼咽下去。只是可憐了陳陽姐……”
他說話時,眼神瞥向窗外,意有所指。
姜文學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透過窗戶,可以遠遠看到操場上圍了一大群人,一個穿著舊警服的高大身影,正捧著一束鮮花,單膝跪在一個穿著裙子的女老師面前。
祁同偉!向梁璐求婚!
這一刻,時間坐標無比清晰地釘在了他的腦海里——1995年,漢東大學,那個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春天!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沖刷著他重生的靈魂。孤鷹嶺的槍聲、高老師的黯然倒臺、侯亮平的步步緊逼、陸亦可那冰冷的訊問、還有那偽造的證據和最終嘔出的鮮血……所有的痛苦、不甘、憤怒和遺憾,瞬間凝聚成一股幾乎要將他再次撕裂的力量。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陷進掌心,依靠那一點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聽見旁邊的鐘小艾淡淡回應侯亮平,聲音不大,卻清晰:“個人選擇,沒什么可評價的。只是替陳陽感到不值?!彼哪抗馔瑯油断虼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疏離。她的家世賦予了她無需對此類“鉆營”感同身受的底氣。
而另一側,陳?!贻p、熱血、沖動的陳海,此刻眼睛通紅,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死死盯著操場的方向,身體前傾,幾乎要立刻沖出去為他姐姐陳陽討個公道。身邊幾個同學正緊張地按著他。
課堂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而躁動,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多,顯然,大家都被窗外那場驚世駭俗的求婚吸引了注意力,高老師精彩的法學理論也失去了吸引力。
講臺上的高育良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切。他停頓了下來,目光緩緩掃過教室,尤其在情緒激動的陳海和竊竊私語的侯亮平那里停留了一瞬,眉頭微蹙,不怒自威。
“安靜?!彼昧饲煤诎宀粒曇舨桓?,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法律要求我們理性,而非沖動。”高育良的目光變得深沉,“外界的喧囂與紛擾,不應影響我們對知識和秩序的追求。他人的選擇,自有其因果與代價,無需我等置喙,更不值得浪費寶貴的求知時間?!?/p>
他幾句話便穩(wěn)定住了課堂秩序,那股天然的威儀讓包括陳海在內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下面自習?!备哂己仙现v義,目光最終落在了姜文學身上,“姜文學,你跟我來辦公室一趟?!?/p>
來了!
姜文學心臟猛地一跳。前世,就是這個時刻。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在同學們各異的目光中——有關心,有好奇,也有侯亮平那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審視——站起身,跟著高育良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安靜許多。高育良步履沉穩(wěn),沒有說話。姜文學跟在他身后,看著老師依舊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眼前的高老師,還是那位學識淵博、深受學生愛戴、對未來充滿抱負的學者,而非后來那個深陷政治泥潭、身敗名裂的政法委書記。
前世,他跟著高老師走進辦公室,心中充滿了對祁同偉行為的震驚、同情以及對未來突如其來的迷茫和不安全感。高老師即將離開學校,踏入宦海,去呂州市擔任政法委書記(副廳級),而他這個備受老師青睞的學生,卻感覺自己像失去了最大的依靠。
所以,當高育良提出那個建議時,他幾乎是出于一種恐慌和急于抓住眼前確定性的心態(tài),拒絕了。
走進那間堆滿書籍、充滿書香氣的辦公室,高育良示意他坐下,自己則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已然散去的操場人群,輕輕嘆了口氣。
“祁同偉……可惜了?!备哂嫉穆曇魩е唤z復雜的惋惜,“他是個有能力的人,只是……時也,命也。”
他轉過身,看向姜文學,目光變得溫和而審視:“文學,你的畢業(yè)論文我看過了,寫得很好,尤其是關于《西方法學如何辯證應用和本土化改造》那部分,見解獨到,功底扎實。你是塊做學問的好材料?!?/p>
姜文學安靜地聽著,沒有像前世那樣因為表揚而略顯局促,只是微微頷首:“謝謝老師鼓勵?!?/p>
高育良對他的沉穩(wěn)似乎有些意外,繼續(xù)道:“系里和我,原本都希望你留下來讀我的博士,繼續(xù)深造。不過,情況你也知道了,九月份,我就要去呂州了?!?/p>
他頓了頓,觀察著姜文學的反應,見對方依舊平靜,便接著說:“我的意思,你的學術之路不應該中斷。以你的天賦和勤奮,留在漢東大學,有些屈才了。”
終于,他說到了關鍵:“我在燕京大學法學院有一位師兄,閆東平教授。他是研究國際政治與經濟法的權威,在國際上都有很高的聲望。我和他通過信,向他極力推薦了你。他對你的論文觀點也很感興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薦你過去,直接攻讀他的博士學位?!?/p>
燕京大學!閆東平教授!
這是前世他曾錯失的、通往更高學術殿堂和更廣闊天地的機會!
高育良看著他,語重心長:“文學,你的根基很好,但視野需要更開闊。閆教授能帶你看到更前沿的東西,接觸更頂級的圈子。這對于你未來的發(fā)展,至關重要,遠比早早進入實務部門摸爬滾打要強。你覺得呢?”
若是前世的姜文學,此刻心中想的必然是:高老師走了,漢大這個“家”沒了影子。祁同偉師兄的“慘狀”近在眼前,讓他對前途充滿了不確定的恐懼。去京城讀博?太遙遠,太縹緲。他迫切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所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接受分配,去呂州,哪怕從基層做起。
但現在……
姜文學的腦海中閃過前世在呂州基層掙扎的歲月,閃過在月湖街道的瑣碎工作中消磨的銳氣,閃過因為沒有足夠硬核的學歷和背景而在關鍵時刻缺乏底氣的無奈,更閃過最終在藍天賓館那間冰冷的房間里,面對莫須有的指控卻無力抗衡的絕望!
更高的起點!更硬的底氣!更廣闊的視野和更強大的人脈!
這一切,不正是前世的他最為欠缺的嗎?
知識、學歷、師承,在這個體系內,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一種護身符!閆東平教授的弟子,這個身份,將來即便侯亮平、鐘小艾之流想要動他,也得掂量掂量其背后的能量和可能引發(fā)的學術界的反彈!
他不能再重復前世的老路!不能再將希望寄托于任何人的庇護之下!他必須自己強大起來!
姜文學抬起頭,目光不再有前世的彷徨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生死后的沉靜與堅定。他迎著高育良探究的目光,清晰而鄭重地說道:
“謝謝老師為我如此費心籌劃!學生的淺見拙作能入閆教授法眼,是學生的榮幸。能有機會前往燕京大學,跟隨閆教授這樣的學術泰斗繼續(xù)深造,是學生夢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機會。老師您的建議高瞻遠矚,為學生指明了前路。我愿意去!一定會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刻苦鉆研,絕不辜負老師和閆教授的期望!”
高育良明顯愣住了。
他預想中姜文學可能會猶豫、會不舍、甚至會像其他學生一樣渴望立刻跟著他去呂州實務部門,卻唯獨沒料到對方會如此干脆利落、目光如此堅定地接受這個看似更“清苦”也更“遙遠”的學術路徑。
他看著姜文學,眼前的弟子似乎和剛才教室里那個沉默的青年有些不同了。眼神深處,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東西,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和決斷。
但這是好事。高育良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欣賞有主見、有抱負的學生。
“好!好啊!”高育良高興地拍了拍姜文學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沒讓我失望!眼光要放長遠,燕京的平臺,不是漢東能比的。跟著閆教授,好好學,未來不可限量!”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封信:“這是我給閆師兄的推薦信,你收好。后續(xù)具體的考試和申請流程,我會讓系里協(xié)助你辦理。暑假好好準備一下?!?/p>
“是!老師!”姜文學雙手接過那封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信,心中百感交集。
這一步,他終于邁出去了!離開了漢東省這個即將風起云涌、最終會演變成慘烈絞肉機的政治漩渦中心。
姜文學將推薦信仔細收好,貼身放入內衣口袋,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枚通往新生的船票。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略顯陳舊的衣襟,然后對著高育良,深深地、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這一躬,感謝前世今生的師恩,也告別前世既定的悲劇軌跡。
直起身,他目光清澈而誠摯地看著高育良,聲音沉穩(wěn)而富有感情:“老師此去呂州,執(zhí)掌一市法綱,乃是潛龍出淵,恰逢其時。學生不才,謹以一首拙作,恭祝老師此去一路順風,宏圖大展,將來必能大濟蒼生,造福一方。”
高育良聞言,眼中閃過一抹驚喜和贊賞。他素知姜文學學業(yè)扎實,卻不知他還有即興賦詩的才情,不禁撫掌笑道:“哦?文學還有此雅興?快快吟來,讓老師聽聽?!?/p>
姜文學略微沉吟,目光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呂州未來的波瀾壯闊,也看到了高育良即將踏上的那條榮耀與毀滅交織的道路。他緩緩吟誦道:
《送高師之任呂州》
漢大深耕蘊道深,呂州新辟待龍吟。
法持圭臬懸明鏡,政布仁風拂杏林。
云水翻騰堪砥柱,星河璀璨可披襟。
門生遙立潮頭望,擊壤長歌沐甘霖。
詩句落定,辦公室內一片寂靜。
高育良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為復雜的震驚和激賞。他反復咀嚼著詩句中的意味。
這首詩,不僅文采斐然,用典精準,更難得的是其格局宏大,寓意深遠,完全說到了高育良的心坎里,將他此刻的抱負、期待以及一絲隱隱的不安(云水翻騰)都勾勒了出來,并給予了最高的祝愿和肯定!
這遠超一個普通學生的臨別贈言,簡直像是一位深知他內心的摯友的傾心之作!
高育良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姜文學,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學生。他用力拍了拍姜文學的肩膀,聲音因激動而略顯沙?。?/p>
“好!好詩!好一個‘法持圭臬懸明鏡,政布仁風拂杏林’!好一個‘云水翻騰堪砥柱’!文學啊文學,你真是……每每給老師帶來驚喜!此詩,深得我心!老師收下了,定當銘記于心!”
他來回踱了兩步,顯然心情極好:“有你這樣的學生在岸邊搖旗吶喊,老師此去,更是信心倍增!你我?guī)熒?,雖暫別兩地,但情誼永存。你在燕京安心求學,將來學成歸來,你我未必沒有再度攜手,共襄盛舉之時!”
這一刻,高育良看姜文學的眼神,不再是看一個普通的有才華的學生,而是真正視為了一位未來的潛在同道和知音。
姜文學心中微微松了口氣,知道自己這一步棋走對了。這首詩,既全了師生之情誼,在他心中種下更深的欣賞種子,也為未來可能的交集埋下了一個伏筆。
“老師謬贊了,學生只是抒發(fā)心中所感。愿老師前程似錦。”姜文學再次躬身。
“好,好!”高育良笑容滿面,“你也回去好好準備吧。京城天地廣闊,大有可為!”
姜文學再次道謝,然后轉身,穩(wěn)步走出了辦公室。
走出辦公室,外面的陽光正好,校園里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操場上早已空無一人,那場轟動一時的求婚仿佛從未發(fā)生。
姜文學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感受著年輕身體里蓬勃的生機。
1995年,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的目光投向遠方,越過漢東大學的紅墻綠瓦,投向那片更廣闊的天空。
新的征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