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社員們自行匯聚到田青禾家土窯前。
這些人都是些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被革命浪潮所裹挾。
在被孫玉亭煽動情緒后，一個個化身為革命戰(zhàn)士，前仆后繼。
被田萬江的死亡刺激，又都逐漸冷靜下來，內(nèi)心的樸素情感又重新喚起良知。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愧疚之色，不過也不多。
棺材是大隊連夜派人去隔壁米家鎮(zhèn)買的，買的現(xiàn)成的，畢竟時間不等人。
棺材透著廉價油漆味，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腐朽氣息。
田福堂安排人挖好墓穴，就在田家圪嶗這邊山上，位于田氏一族和雜姓村民這些貧下中農(nóng)的集中墓葬區(qū)。
60年代，國家出臺政策，要求全國簡化喪葬嫁娶流程，倡導(dǎo)移風(fēng)易俗。
“青禾，需要派人去縣里通知你大哥、二哥嗎？”田福堂輕聲問道。
“不用，當(dāng)年他們跟我爸簽了斷親書，您還是見證人。況且，這幾年，他們一封信也沒來過，”田青禾面無表情道。
田福堂點頭，無奈嘆息，轉(zhuǎn)身繼續(xù)去忙活了。
葬禮簡陋而快速地進(jìn)行著。
幾個青壯身著素衣，抬著棺木，一步一步走向山坡。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田青禾心尖上，讓他感覺喘不上氣。
孫玉亭沒來，他媳婦賀鳳英來了，那個潑辣的大隊婦女主任，大臉盤子，站在一旁指揮村里婦女們，像趕鴨子一樣，東一咋呼，西一咋呼，整個院子里都鬧哄哄得。
田萬有作為弟弟，扶著棺材，哭成了淚人。
傍晚，田青禾獨坐在空蕩蕩的土窯里，昏黃油燈在他臉上投下斑駁陰影。
他感覺疲憊不堪，像是被抽空所有力氣。
敲門聲響起。
“青禾，在家嗎？”孫少安喊道。
田青禾打開門，見是孫少安和一隊副隊長田福高，他們?nèi)耸忠淮酌?，一臉關(guān)切望著他。
“青禾，你要振作起來，這個家就剩你了，你要頂門立戶。等將來日子寬裕，就娶個媳婦兒開枝散葉，上墳的時候告訴萬江叔一聲，也好讓他在下面高興高興，”田福高聲音低沉，黝黑臉龐上寫滿了擔(dān)憂。
孫少安將白面遞過來，“青禾，我們知道你日子不容易，這點白面你拿著，好歹也能撐一段時間?！?/p>
田青禾心里一陣酸楚，他知道孫少安和田福高的日子也都不好過，可以說目前絕大部分農(nóng)民的日子都不好過。
尤其是孫少安，一家六口，兩個小學(xué)的娃娃，奶奶常年臥床不起，他從13歲起就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日子過得不比田青禾強多少。
“少安哥，福高哥，你們的日子也不寬?！碧锴嗪掏妻o道。
“拿著吧，青禾，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互相幫襯是應(yīng)該的，再說也沒多少東西，就是一斤白面，”孫少安不由分說地將白面塞進(jìn)田青禾手里。
田福高也在一旁一個勁勸說。
三人一番拉扯，田青禾盛情難卻，最終還是收下了，讓他冰冷的內(nèi)心劃過一道道暖流。
兩人看到田青禾收下白面，如出一轍的憨厚臉上才露出笑容，閑聊幾句后就離開了。
沒過一會，院門又被敲響。
“誰?。俊碧锴嗪虩o奈，大晚上沒完沒了了。
“青禾娃，是我，你二叔，”田萬有的聲音。
田青禾連忙下炕，拖上黑布鞋，跑著去開門。
“二叔，大晚上怎么過來了？”
“嗨，也沒啥事，我就不進(jìn)去了。就是不放心你，過來看看，順便給你拿點高粱面，”田萬有說著，把手里提著的一小袋高粱面遞了過來。
田青禾眼眶泛紅，拒絕道:“二叔，這我可不能拿，你家里日子也難過著呢，海民哥也不管你，嬸子身體也不好，你一個人要養(yǎng)活家里四口人，日子比我還難呢。”
“你這娃，還替我操心起來了。大哥走了，我理應(yīng)看顧著你。拿著，你不拿以后就別叫我二叔。也不是啥貴重東西，就是一袋子高粱面，你不要嫌棄就成，”田萬有故作生氣道。
田青禾無奈，只能收下袋子。
“行了，你也早點睡吧，我先回了，以后日子還長著呢，”說完，田萬有轉(zhuǎn)身走遠(yuǎn)。
送走田萬有后，田青禾回到窯洞，看著那兩袋白面和一袋高粱面，心里五味雜陳。
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想辦法把日子過起來，仇要報，恩也要報。
收拾田萬江遺物的時候，田青禾在一個柜子底部發(fā)現(xiàn)一桿土獵槍，從記憶中得知，這桿槍是父親的寶貝，還是當(dāng)年金家地主賞給他的。
解放前，田萬江是金老地主家的羊倌，那時候不太平，外面不僅流竄著土匪惡霸，也有野狼出沒，帶著把土獵槍不僅用來防身，更重要的是保護(hù)地主財產(chǎn)。
槍身泛著陳舊光澤，槍管用厚實鐵管打造而成，長度約有半人多高。
管壁略顯粗糙，歲月在它身上刻下了斑駁痕跡，透露著幾分滄桑感。
槍托是一塊堅硬木頭打造而成，觸手光滑，上面有著原木自身所帶的紋路。
田青禾愛不釋手撫摸著槍身每一個地方，不管是現(xiàn)代靈魂還是原身，都沒有摸槍經(jīng)歷，對于這種殺傷性武器天然帶著強烈好奇。
這種感覺一下子沖淡了父親死亡所帶來的悲傷情緒，讓他原本沉悶的胸口都得到些許輕松。
他試著扣動扳機(jī)，撞針發(fā)出尖銳聲音，表明這把老槍依舊可以正常使用。
田青禾又在柜子底部一番搜索，摸出三個木頭箱子，里面是100多顆黃澄澄子彈。
他小心翼翼用兩根手指捏起一顆，試著塞進(jìn)槍膛。
子彈與槍膛摩擦，發(fā)出細(xì)微“滋滋”聲，他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當(dāng)完全嵌入槍膛那一刻，他才長舒一口氣。
田青禾不敢再繼續(xù)下去，這是在村里，不是打靶場，槍聲會在寂靜的夜晚傳遍每個角落。
有了槍他就萌生上山打獵的想法。
可惜這種老式獵槍只能單射，需要打一槍塞一顆子彈。
原主記憶中，黃土高原的獵物可多著呢，不僅有野兔、山雞，還有巖羊、野豬、狐貍、狼、狍子等，物種繁多。
只是溝壑林立，普通人難以追蹤到獵物，就算偶爾能夠有些收獲，也是嚴(yán)禁出售。
打擊投機(jī)倒把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但對田青禾來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活下來。
他相信自己就算沒有狩獵經(jīng)驗，但是有了烏鴉作為“空中偵察機(jī)”，難度將會大大降低，畢竟狩獵最大困難就在于找到獵物蹤跡。
“小墨，”放好槍，田青禾輕聲呼喚道。
“有事嗎，哥哥？”小墨從屋外飛進(jìn)來，停在桌面上。
“我教你說人類的話吧?！?/p>
“好呀，好呀，小墨很聰明的，”小墨脖子一揚，神情驕傲。
“咱們先一個字一個字學(xué)，今天我先教你說‘還’?！?/p>
“關(guān)”
“不是，是‘還’，”田青禾糾正道。
夜晚就在一人一鳥的對話中緩緩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