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沒停過,頂多偶爾變變勁兒 —— 有時候是密得能織成網(wǎng)的雨絲,有時候又變成淅淅瀝瀝的雨點,砸在旅館窗戶上,沒完沒了的。整個小鎮(zhèn)都泡在這灰蒙蒙的潮氣里,連時間都像被泡軟了似的,走得又黏又慢。
林夜醒得特別早,或者說,她壓根就沒真正睡著過。在這鎮(zhèn)上待著,每一分每一秒,她的神經(jīng)都繃得跟拉滿的弓弦似的。簡單洗了把臉,她站在窗邊瞅著外頭 —— 院子早被雨糊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今天她要去鎮(zhèn)郊的療養(yǎng)院,見那個女人 —— 林淑華,她媽。記憶里的媽有時候溫柔得能掐出水,有時候又愁得直掉眼淚,可現(xiàn)在,早被日子磋磨得沒了模樣。
導(dǎo)航把她引到了小鎮(zhèn)北邊的山坡上。雨幕里忽然冒出棟三層小樓,白花花的墻,方方正正的,一點生氣都沒有,外頭就圍了圈矮矮的鐵柵欄,看著跟個擺設(shè)似的。這地方哪像療養(yǎng)院啊,倒更像個被人忘了的驛站,收著那些困在時間縫里的人。
她把車停在門口空地上,沒急著下去。雨刮器停了沒一會兒,前擋風(fēng)玻璃就被雨水蓋滿了,外頭的東西全扭成了一片灰綠色的模糊。她得緩幾分鐘,順順氣,定定心 —— 每次見媽,都跟往深不見底的寒潭里扎似的,里頭全是說不出的難過和亂勁兒。
推開車門,冷颼颼的潮氣立馬裹了上來。她從副駕拿過一早買的一小束白雛菊 —— 那是林曉以前最愛的花 —— 鎖好車,朝著那棟讓人喘不過氣的樓走過去。
大門 “吱呀” 一聲自己開了,一股怪味兒撲面而來 —— 消毒水混著廉價清潔劑,還有藥味兒、老人身上的味兒,再加上點說不清道不明的 “機構(gòu)味兒”,明明想蓋點啥,結(jié)果啥都蓋不住,聞著就難受。前臺坐著個年輕護(hù)士,正低頭寫東西,頭都沒抬。
“看誰???” 護(hù)士抬起臉,語氣跟走流程似的,臉上帶著那種干這行久了的疲憊。
“林淑華?!?說出媽名字的時候,林夜覺得嗓子眼兒有點發(fā)緊 —— 這名字背后,是一段被硬生生扯斷的日子。
護(hù)士在登記簿上劃了兩下,遞過來張藍(lán)色的臨時通行證:“二樓 207。她今兒…… 還算安靜?!?/p>
“謝了。” 林夜接過牌子別在衣領(lǐng)上,冰涼的塑料片貼在皮膚上,透著股冷意。
走廊老長老長,燈是那種沒溫度的冷白色,照在兩邊米黃色的墻上,反倒顯得更慘白,跟有病似的。走廊兩邊的塑料椅子上,坐著些穿統(tǒng)一淡藍(lán)色病號服的老人 —— 有的眼神空落落的,盯著空氣里不知道啥地方;有的嘴里嘟嘟囔囔,說的話沒人能聽懂;還有的就耷拉著腦袋打盹,下巴都快磕到胸口了??諝饨┑酶塘怂频模团紶柲苈犚娔膫€房間傳出來的電視聲,或者護(hù)士推著床、輪子磨著地的 “咕嚕” 聲。
到 207 了,門虛掩著。
林夜停下腳步,手指悄悄攥緊了手里的雛菊莖稈,嫩得都快被捏斷了。她吸了口滿是怪味兒的空氣,抬手輕輕敲了敲門板。
里頭沒動靜,只有一種沉得讓人窒息的安靜。
她推開門。
房間不大,擺設(shè)簡單得寒酸 —— 兩張單人床,靠窗那張空著,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一點人氣都沒有。靠門這張床上,縮著個瘦小的身影,背對著門口坐在床沿,臉朝著窗戶?;ò椎念^發(fā)松松挽了個髻,露出細(xì)細(xì)的、有點駝的脖子和肩膀,一動不動地瞅著窗外被雨澆得灰蒙蒙的天,跟尊凍住的雕像似的。
“媽。” 林夜的聲音特別輕,差點就被窗外的雨聲蓋過去了。
那身影慢慢動了一下,然后,一點點轉(zhuǎn)過頭來。
時間好像在這時候被拉長了。林淑華的臉,比林夜記里老了太多,皺紋深得跟刀刻的似的,眼窩凹進(jìn)去,皮膚是那種沒血色的灰黃色??僧?dāng)她的目光終于落在林夜臉上時,那原本空落落的眼睛里,突然爆發(fā)出一種嚇人的光 —— 又驚又喜,還帶著點快碎了的激動。
“曉曉?” 她的聲音干得跟砂紙磨似的,還抖得厲害,“曉曉…… 是你不?你回來看媽了?” 她猛地伸手,枯瘦的手指跟鷹爪似的抓住林夜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指甲都快掐進(jìn)肉里了,“你沒死…… 我就知道,他們騙我!我的曉曉怎么會丟下媽……”
林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下子就緊了。她沒掙開,也沒說啥,就任由媽那冰涼又發(fā)抖的手摸上自己的臉,一遍遍蹭著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 那眼神又瘋又亂,跟在確認(rèn)一件找回來的寶貝,怕一松手就碎了似的。
這一碰,隔著十八年的日子,還隔著生死,帶著種讓人揪心的、近乎殘忍的溫柔。
“媽,是我?!?她終于開口,聲音盡量放得低、放得軟,把手里的雛菊遞到媽跟前,“我是林夜,我回來看你了?!?/p>
“林夜……?” 媽的動作突然停了,眼里的光跟風(fēng)中的蠟燭似的,晃了晃就暗下去了,換成了更大的迷茫和糊涂。她歪著頭,使勁想,這個名字好像碰著了記憶里某個落滿灰的角落,“小夜…… 走了…… 跟她爸走了…… 不要我們了……” 聲音越來越小,變成了含含糊糊的嘟囔,抓著林夜胳膊的手也松了,無力地垂下去,“都不要了…… 走了…… 都走了……”
一股說不出的無力感裹住了林夜。她把花放在床頭柜上 —— 那兒擺著個舊相框,玻璃下壓著張老早的全家福。照片里爸還沒走,媽臉上帶著笑,就是有點累,她和林曉穿著一樣的小裙子,靠在爸媽身邊,那時候倆孩子眼里還沒后來的陰云。
“媽,你看?!?她拿起相框,指著照片里那個眼神有點倔、抿著嘴的小姑娘,“這是我啊,我長大了,回來看你了?!?/p>
媽的目光空落落掃過照片,又落回林夜臉上,那混沌的腦子好像使勁掙扎了一下,清醒了一小會兒?!靶∫埂??” 她遲疑著,小聲叫了句,渾濁的眼淚突然就涌出來了,順著深深的皺紋往下流,“你咋…… 咋才回來啊…… 曉曉她…… 曉曉她……”
她哽咽著,哭得說不出話,跟個受了天大委屈、沒處說的小孩似的,瘦得硌人的肩膀抖得厲害。
林夜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攬住她發(fā)抖的肩膀,能感覺到那骨頭硌得胳膊生疼?!拔抑?,媽?!?她低聲說,嗓子眼兒緊得跟堵了東西似的,“我知道曉曉的事兒?!?/p>
媽靠在她不算暖和的肩膀上,哭著哭著就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過了好久好久,久到窗外的雨聲都好像成了一輩子都停不了的背景音,她才用特別特別低的聲音,跟說夢話似的開口,每個字都像是從碎了的心里擠出來的:
“他們…… 那些壞小子…… 總欺負(fù)她…… 搶她東西…… 把她推到泥地里…… 還笑她……”
林夜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跟只準(zhǔn)備撲出去的豹子似的,但她逼著自己一動不動 —— 不能打斷,這好不容易才有的、清醒的碎片,太珍貴了。
“曉曉不敢說…… 老哭著回家…… 眼睛紅紅的…… 身上還有傷……” 媽的聲音飄乎乎的,好像從老遠(yuǎn)的地方傳來,全是沒辦法的疼,“她求我…… 求我別告訴老師…… 說他們會打得更狠…… 更兇……”
“是誰,媽?” 林夜的聲音壓得跟耳語似的,小心翼翼地引著她,“告訴我,是誰欺負(fù)她?”
媽的身子突然一僵,眼里瞬間被嚇得滿滿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跟怕被誰聽見似的?!啊?峰…… 趙家那壞小子…… 有錢…… 橫得很…… 還有…… 還有他跟班…… 孫家的那個…… 兇得要命…… 還有…… 還有李家那姑娘…… 看著文靜…… 心黑得很……” 她的聲音抖得快聽不清了,“他們…… 他們把她關(guān)在舊倉庫里…… 鎖了一下午…… 天黑才放出來…… 她嚇壞了…… 回來燒了三天……”
趙峰。孫偉。李娜。每個名字都像燒紅的釘子,林夜用冰冷的恨,死死釘在了腦子里。
“河水老冷了……” 媽突然換了個話題,眼淚又涌出來了,這次不是抽噎,是沒聲兒的、絕望的流,“他們找到她的時候…… 她身上都泡白了…… 手里…… 手里還攥著你送她的那個…… 藍(lán)色發(fā)卡…… 掰都掰不開……”
林夜閉上了眼。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火又從心底竄了上來,燒得五臟六腑都疼。她能想到那個畫面 —— 渾得發(fā)綠的冷水,妹妹沒血色、腫起來的臉,散開的黑頭發(fā),還有那只攥得緊緊的、到死都沒松開的手,手里是那個早就褪了色的藍(lán)色蝴蝶發(fā)卡。那是林曉十歲生日的時候,她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的,她真沒想到,妹妹一直留著,帶到了最后。
又酸又疼的勁兒裹著能把人撕了的火氣,一下子沖了上來。林夜咬緊牙,下巴繃得緊緊的,才沒讓嗓子里的哽咽和吼叫聲跑出來。
媽好像被這股情緒耗光了力氣,哭著哭著就停了,眼神又空了,跟散了架似的。她呆呆地瞅著窗外,不說話了 —— 剛才那陣又疼又清醒的念叨,好像只是這漫長瘋癲日子里,一次一閃而過的、殘忍的清醒。
林夜安安靜靜陪著她坐,直到護(hù)士敲門進(jìn)來,客客氣氣地說探視時間到了。
她幫媽理了理耳邊散亂的白頭發(fā),把滑下去的薄毯子重新蓋好,聲音軟乎乎的:“媽,我下次再來看你?!?/p>
媽沒反應(yīng),徹底鉆回了那個別人進(jìn)不去的世界里。
林夜站起來,最后看了眼床頭柜上的全家福 —— 照片里的林曉,笑得有點害羞,又有點軟,眼神干干凈凈的,哪知道后來會有那樣的日子等著她。
她轉(zhuǎn)身走出房間,輕輕帶上門,把那沉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難過和瘋癲,都關(guān)在了門后。
走廊里的冷光又裹了上來,消毒水的味兒變得特別沖。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步子穩(wěn)得很,后背挺得直直的。
走出療養(yǎng)院大門,冰冷的雨絲又落在臉上。她沒躲,反倒抬起頭,讓雨澆著 —— 好像這樣就能把剛才沾上身的、那鉆心的絕望沖掉,能把胸口那團燒了好久、快把自己也燒沒的火壓下去。
不,不是壓下去。
是煉得更硬。
媽的眼淚和胡話,妹妹的絕望和死,在這冰冷的雨里,沉下去、混在一起、凝起來,最后變成了某種砸不碎的、閃著寒光的決心。
她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發(fā)動引擎前,看了眼后視鏡。
鏡子里的女人,臉白白的,黑頭發(fā)被雨打濕,幾縷貼在額頭上,可那雙眼睛 —— 冷得很,亮得很,深不見底,跟淬了火的刀子似的。
車開離了療養(yǎng)院,碾過濕乎乎的路,沒聲兒地融進(jìn)了小鎮(zhèn)灰蒙蒙的雨幕里。
狩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