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著那幾張紙巾，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了，柔軟的紙張被捏出細微的褶皺。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離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細膩得看不見毛孔的皮膚，以及那雙眼睛——干凈得像被山泉洗過，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的身影，帶著純粹的關(guān)切，沒有一絲他慣常在旁人眼中看到的諂媚、敬畏或算計。
就在這一片奇異的靜默中，一個清脆響亮的童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猛地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
“舅舅——！”
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像顆小炮彈似的從孩子堆里沖出來，興奮地撲過來抱住了裴書臣那條尚且干凈、但顯然也岌岌可危的右腿，仰著圓乎乎的小臉，笑得沒心沒肺：“舅舅你來啦！我的字今天被宣老師表揚啦！”
是小寶。
裴書臣低頭看著掛在自己腿上的小外甥，又抬眼看向宣禾，恰好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了然和一絲極淡的笑意。
原來小寶口中的“宣老師”，就是她。
“嗯，舅舅來接你?！迸釙级硕ㄉ?，大手在小寶頭上揉了一把，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溫和。
他重新看向宣禾，目光變得深邃而專注，那點因狼狽而起的波動已被完全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幽暗光芒?！霸瓉砟闶切毜睦蠋煛！?/p>
他再次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左腿上那片刺目的狼藉，濃稠的墨汁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他屈起手指，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敲了敲那濕冷僵硬、被墨汁徹底浸透的布料，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宣老師，”他抬起頭，唇角勾起一個極其細微、卻意味深長的弧度，目光沉沉地鎖住宣禾，“看來這墨，是認主了。潑在我身上，擦是擦不掉了?！?/p>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磁性，“摔壞的硯臺，還有這‘潑墨成畫’的褲子……總得給我個機會賠禮道歉，或者……賠償？”
宣禾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賠償”，尤其對象還是他這條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褲子。
她下意識地搖頭，那縷垂落的發(fā)絲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真的不用，先生。一方硯臺而已，不值什么?！?/p>
“不值？”裴書臣輕輕重復(fù)了一遍，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她平靜的表象，捕捉到內(nèi)里的真實。
他向前微不可察地傾了半分身體，屬于成熟男性的清冽氣息混合著墨汁的焦苦，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壓迫感，無聲地籠罩下來。
“宣老師，”他聲音壓得更低，只有近在咫尺的兩人能聽清，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般的沙啞，“有些東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洗不掉了?！?/p>
他的視線意有所指地掃過那片墨跡，最終，又沉沉地落回她清澈的眼眸深處，“你說，是不是？
送完小寶回到家中，天色已暗。
書房的門在身后無聲合攏，將殘余的喧囂徹底隔絕。
裴書臣脫下那件沾染了若有似無墨香的外套，隨手搭在紫檀木的椅背上。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瞬間溫涼如玉的觸感。
他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京市璀璨如星河倒懸的夜景，映在他金絲鏡片后的眼底，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指間的煙燃了小半截，青白的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線條冷硬的側(cè)臉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