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目光與聲響。熟悉的墨香與松木冷香愈發(fā)濃郁,幾乎將沈千雪包裹。她垂首斂目,恭敬地站在離書案數(shù)步之遙的地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讓她頭皮微微發(fā)麻。
陸擎淵并未立刻開口。他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輕響,每一記都仿佛敲在沈千雪的心尖上。
他在評估,在權(quán)衡。這個罪奴,比他想象的更不簡單。面對栽贓陷害時的冷靜自辯,以及此刻在他威壓之下依舊能維持的鎮(zhèn)定,絕非一個普通閨閣女子或怯懦罪奴所能擁有。
“紙條,是你送的。”他終于開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斷定。他指的是“小河村,錢氏,舊賬”那張。
沈千雪心臟猛地一縮。他果然知道了!秦忠發(fā)現(xiàn)了紙條并上報了。她深吸一口氣,知道此刻任何狡辯和否認(rèn)都是愚蠢的。
“是?!彼吐暢姓J(rèn),頭垂得更低。
“如何得知?”他的問題直接而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直指核心。
來了,最致命的問題。沈千雪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她不能說出重生,那會被視為妖言惑眾,死路一條。她需要一套半真半假、能勉強自圓其說的說辭。
“奴婢……奴婢的父親……”她聲音微顫,帶著刻意壓制的哽咽,扮演著一個思念亡父、又懼于權(quán)威的女子,“生前最后那段時日,精神恍惚,時常夢囈……曾反復(fù)提及‘賬目’、‘小河村’、‘錢兄’等詞……奴婢當(dāng)時不解其意,只覺心酸。那日偶然聽得將軍與大人議事,似涉及陳年舊賬,便……便想起父親遺言,想著或?qū)④娪杏茫@才斗膽……”
她的話真假摻半。父親臨終前的焦慮是真的,但是否提及這些具體詞匯,已死無對證。將信息來源推給一個已死之人的“夢囈”,是最安全也是最無法查證的方式。
陸擎淵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下了。他目光幽深地看著她,試圖從她低垂的眉眼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中分辨出話語的真?zhèn)巍?/p>
夢囈?巧合?
太過巧合了。
但他無法證偽。沈靖(沈千雪之父)在獄中的情況他后來有所耳聞,確實精神備受折磨。一個將死之人說出些旁人聽不懂的囈語,也屬正常。
“你可知,私自傳遞消息,窺探府中事務(wù),該當(dāng)何罪?”他換了個角度,聲音陡然轉(zhuǎn)冷。
“奴婢知罪!”沈千雪立刻跪下,“奴婢只是一心想著……想著或許能幫上將軍,報答將軍收容之恩,絕無窺探之意!請將軍責(zé)罰!”她以退為進,將動機歸結(jié)于“報恩”,姿態(tài)放得極低。
書房內(nèi)再次陷入沉寂。陸擎淵看著她伏地的纖細(xì)背影,心中念頭飛轉(zhuǎn)。
責(zé)罰?自然容易。但這女子身上似乎總帶著一種奇特的“運氣”或者說……“預(yù)見性”?糧草之事可以說是偶然聽到,那小河村錢氏呢?也是偶然?
他從不信純粹的巧合。
留下她,或許比處置她,更有價值。他能感覺到,她身上藏著秘密,而揭開這秘密的過程,或許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更何況……他確實需要一切可能的力量,去撬動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陳年舊案。沈家案,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起來?!彼K于再次開口,語氣依舊冰冷,但殺意已褪去不少。
沈千雪依言起身,依舊不敢抬頭。
“既然你父親留有‘遺言’,”他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帶著一絲嘲諷,“那本將便給你一個機會。說說看,你還‘夢囈’到了什么?”
沈千雪心中稍定,知道第一關(guān)算是過了。她謹(jǐn)慎地回答:“父親恍惚之語,支離破碎,奴婢……奴婢實在記不清太多。只依稀記得……他似乎對一批軍械的流向極為焦慮,反復(fù)說……說‘賬是假的’、‘經(jīng)手人絕非沈家’……”
她小心翼翼地拋出一點核心信息,觀察著陸擎淵的反應(yīng)。
陸擎淵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無比!軍械!這正是沈家被定罪的關(guān)鍵證據(jù)之一——一批被偷換的劣質(zhì)軍械,最終被查實由沈靖經(jīng)手簽署放行。
“賬是假的?”他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更強了,“證據(jù)呢?假在何處?真正的賬目又在誰手?”
他一連串的問題如同疾風(fēng)驟雨般砸來。
沈千雪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與茫然:“奴婢……奴婢不知……父親未曾說完……奴婢只是記得他無比痛苦地重復(fù)這些話……”她將信息模糊化,推給死無對證,既引起了陸擎淵的重視,又保護了自己。
陸擎淵靠回椅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扳指,陷入沉思。
假賬……真正的賬目……
沈千雪的話,像一把鑰匙,插入了他心中早已存在的疑團之鎖。當(dāng)年沈家案定罪雖快,證據(jù)鏈看似完美,但確實有些細(xì)微之處經(jīng)不起推敲,只是當(dāng)時朝堂壓力巨大,無人深究。
若賬目真是假的,那真正的賬目在哪里?誰有能力造假?目的又是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千雪身上。這個女子,是無意中提供了一個關(guān)鍵突破口,還是……別有用心的引導(dǎo)?
“你今日所言,若有半分虛言……”他聲音低沉,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奴婢不敢!”沈千雪立刻道,“奴婢身家性命皆系于將軍之手,只望將軍明察秋毫,若能……若能還家父一個清白,奴婢九死難報!”她適時地表露了一絲哀求和期望,讓她的行為更具說服力。
陸擎淵審視了她片刻,終于做出了決定。
“秦忠。”他揚聲道。
一直守在門外的秦忠立刻推門而入:“將軍?!?/p>
“你親自帶一隊可靠的人,秘密前往小河村,查找一個姓錢的老吏。他曾是軍械庫的文書,大約五年前離職。務(wù)必找到他,并確保他的安全?!标懬鏈Y下令,語速快而清晰,“若有任何賬簿文書類的東西,一并帶回?!?/p>
“是!”秦忠領(lǐng)命,目光飛快地掃過站在一旁的沈千雪,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并未多問,迅速退下執(zhí)行命令。
沈千雪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激動和期待!成功了!她終于將調(diào)查引向了正確的方向!錢老吏手中的真實賬簿,是前世平反的關(guān)鍵證據(jù)之一!
但她臉上不敢表露分毫,依舊保持著恭順和些許不安。
陸擎淵處理完此事,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從今日起,你便留在書房外院伺候筆墨,整理文書。沒有我的允許,不得擅自離開院落,不得與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更不得再搞那些鬼祟的把戲。聽懂了嗎?”
這既是給了她更近的位置,也是將她置于更嚴(yán)密的監(jiān)控之下。
“是,奴婢明白,謝將軍?!鄙蚯а┑皖^應(yīng)下。這正是她想要的——更接近權(quán)力中心,更容易獲取信息。
“出去吧。”
沈千雪恭敬地行禮,緩緩?fù)顺隽藭俊jP(guān)上門的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方才那番對話,無異于在懸崖邊走鋼絲。幸運的是,她暫時贏得了這場博弈的初步勝利。
陽光灑在回廊上,溫暖而明亮。她微微瞇起眼,看著秦忠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強烈的希望。
調(diào)查,終于開始了。
12
留在書房外院伺候筆墨,意味著沈千雪的活動范圍被嚴(yán)格限制在了這個核心院落。她有了一個單獨的小隔間用于休息和整理雜物,條件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也徹底暴露在陸擎淵的眼皮子底下。
她的工作主要是研磨、鋪紙、清洗筆硯,以及將一些已批復(fù)的普通公文分類歸檔。接觸不到任何核心機密,卻能觀察到更多細(xì)微的動向。
陸擎淵似乎在暗中加大了對沈家舊案的調(diào)查力度。她偶爾能聽到他與秦忠或其他心腹幕僚在書房內(nèi)低語,提及一些名字和地點,都與當(dāng)年涉案的人員有關(guān)。
她變得更加謹(jǐn)慎,沉默寡言,只埋頭做事,將所有的觀察和聽到的碎片信息默默記在心里,不敢有絲毫異動。
陸擎淵對待她的態(tài)度依舊冷淡而疏離,公事公辦。他會吩咐她做事,但很少正眼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件有用的家具。但沈千雪能感覺到,那道審視的目光從未真正從她身上離開過。
有時,她會在他批閱公文疲憊時,適時地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熱茶。他通常會頓一下,然后接過,并不言謝。
有時,她會將他隨手放置、容易混淆的文書細(xì)心地按時間和類別歸置好。他再次取用時,會發(fā)現(xiàn)效率提高,但也從未就此說過什么。
這是一種無聲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展示價值。她在用這種細(xì)微的方式,一點點淡化自己“可疑罪奴”的標(biāo)簽,逐漸向“有用且安分的下屬”轉(zhuǎn)變。
日子在一種表面平靜、內(nèi)里暗流涌動的狀態(tài)下一天天過去。
這期間,府內(nèi)關(guān)于她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并未停歇。周嬤嬤和紅玉的下場起到了強大的震懾作用,無人再敢明著招惹她,但暗地里的窺探、嫉妒和排擠并未減少。尤其是幾位對將軍有企圖的姨娘,看她的眼神愈發(fā)不善。
沈千雪對此一概不理。她的全部心思,都系于小河村之行和父親的冤案上。
終于,在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書房迎來了風(fēng)塵仆仆的秦忠。
沈千雪當(dāng)時正在隔間整理白日晾干的毛筆,聽到動靜,心臟立刻提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書房內(nèi)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她依稀能捕捉到幾個關(guān)鍵詞——“找到了”、“重傷”、“賬簿”、“保護起來了”……
她的心跳驟然加速!找到了!錢老吏找到了!還拿到了賬簿!
但……重傷?發(fā)生了什么?
過了一會兒,書房門打開,秦忠快步離開,臉色凝重。緊接著,里面?zhèn)鱽黻懬鏈Y冰冷的聲音:“進來?!?/p>
沈千雪整理了一下情緒,低頭走進書房。
陸擎淵坐在案后,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晦暗不明。他面前放著一本看起來陳舊不堪、邊緣破損的冊子。
“你提供的線索,有用?!彼_門見山,目光如刀般射向她,“秦忠在小河村找到了錢老吏,他確實曾負(fù)責(zé)軍械庫文書工作,手中也的確保留了一份當(dāng)年的私下記錄。”
沈千雪猛地抬頭,眼中難以抑制地迸發(fā)出驚喜和期待的光芒!
但陸擎淵接下來的話給她潑了一盆冷水:“但他遭遇了滅口。我們趕到時,他已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只來得及交出這本賬簿,并斷續(xù)說出‘賬是假的’、‘張……尚書’幾個字便昏死過去,至今未醒?!?/p>
張尚書!
沈千雪如遭雷擊!果然是他!吏部尚書張啟賢!前世的幕后元兇!
強烈的恨意瞬間席卷了她,讓她身體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陸擎淵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異常:“你知道張啟賢?”
沈千雪迅速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的恨意,聲音帶著哽咽和“后知后覺”的恐懼:“奴婢……奴婢只是震驚……張尚書……那樣的大人物……為何要……”
“為何要滅口一個離職老吏?”陸擎淵替她說完,語氣森冷,“因為這賬簿,足以證明當(dāng)年入庫軍械的真實數(shù)量與品類,與最終定案時所謂的‘沈靖簽署放行劣質(zhì)軍械’的賬目,根本對不上!”
他拿起那本陳舊的賬簿,眼神銳利如鷹隼:“這是一份鐵證。證明你父親,至少在那批軍械上,是被誣陷的?!?/p>
雖然早已知道結(jié)果,但親耳聽到陸擎淵說出這句話,沈千雪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那是積壓了兩世的委屈、痛苦和這一刻終于看到曙光的激動!
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將軍!求將軍為家父做主!為沈家滿門冤魂做主!”
陸擎淵看著她顫抖的雙肩和滾落的淚珠,那冰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對證據(jù)確鑿的震動,有對幕后黑手如此狠辣的憤怒,或許……還有一絲對眼前這個女子的……憐憫?
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起來。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
他的聲音依舊冷硬,卻少了幾分平時的寒意。
沈千雪依言起身,用袖子胡亂擦去眼淚,努力平復(fù)情緒。
“張啟賢位高權(quán)重,黨羽遍布朝野。僅憑這一本賬簿,和一介重傷垂死老吏的證詞,還不足以徹底扳倒他?!标懬鏈Y冷靜地分析著局勢,“他完全可以推脫是錢老吏誣陷,或賬簿系偽造。我們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證據(jù),證明是他主導(dǎo)了這一切?!?/p>
他將賬簿收起,鎖入一個暗格之中。
“此事,到此為止。在外不可露出半分異樣,尤其不能讓人察覺你已知曉張啟賢之事。”他嚴(yán)厲地警告道,“否則,本將也保不住你?!?/p>
“奴婢明白!”沈千雪鄭重應(yīng)下。她知道,真正的較量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張啟賢這只老狐貍,絕不會坐以待斃。
“下去吧。”陸擎淵揮揮手,似乎有些疲憊。
沈千雪行禮告退。走到門口時,她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他低沉的聲音:
“你父親……若真是清白的,本將……會還他一個公道?!?/p>
沈千雪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快步離開了書房。
門外月色清冷。她抬頭望天,深深吸了一口氣。
仇恨的目標(biāo)從未如此清晰過——張啟賢。
而身邊那個霸道冰冷的男人,似乎……也并非全然無情。
前路依舊兇險,但希望之光,已越來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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