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奴坊的日子暗無天日。
好在,或許是小乞丐真的把話帶到了,或許是那“重寶”的誘惑起了作用。三天后,當其他女眷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命運如何時,一個穿著體面管家服、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了關押她們的柵欄外。
“哪個是沈家的?”他捏著嗓子問。
沈千雪猛地抬頭,拉著妹妹站起身:“我是?!?/p>
王管事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在她清麗卻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班?,模樣還算周正,看著也伶俐。就你吧,將軍府還缺個漿洗的丫頭?!?/p>
沈千雪心一緊,立刻道:“管事大人,這是我妹妹千月,她年紀小,但手腳勤快,求您大發(fā)慈悲,讓我們姐妹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
王管事皺了下眉,似乎不耐煩,但想到那所謂的“重寶”(沈千雪之后需設法圓謊),又看了看瘦小的千月,嘀咕道:“多個吃白飯的……罷了,一起走吧!”
沈千雪心中巨石稍稍落下,緊緊握著妹妹的手,跟著王管事走出了這骯臟窒息的地方。
將軍府,她回來了。
這一次,她不是待宰的羔羊。
踏入那熟悉的、威嚴赫赫的朱漆大門,撲面而來的壓抑感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前世的記憶如同鬼魅般纏繞著每一處廊廡庭園。
王管事將她們交給了一個顴骨很高、嘴唇刻薄的老嬤嬤——“周嬤嬤”。
“新來的罪奴,犯了事的,好好教教規(guī)矩?!蓖豕苁聛G下話便走了。
周嬤嬤三角眼在姐妹倆身上掃了一圈,尤其在沈千雪臉上多停了一會兒,冷哼一聲:“喲,還是官家小姐出身呢?到了這兒,可就把那些嬌貴脾氣都收起來!將軍府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罪人!”
她將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粗布衣服扔到她們面前:“換上!以后你就叫阿雪,你叫阿月!記住了嗎?你!”她指著沈千雪,“去后院井邊把那些衣服都洗了!洗不完別想吃飯!你!”又指向千月,“去廚房幫著燒火!”
千月嚇得渾身一抖,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
沈千雪暗中捏了捏妹妹的手示意她鎮(zhèn)定,然后低下頭,做出順從的樣子:“是,嬤嬤,我們記住了?!?/p>
周嬤嬤似乎滿意于她的“馴服”,又警告了幾句,才扭著腰走了。
冰冷的井水刺得骨頭生疼。堆積如山的臟衣服似乎永遠也洗不完。周圍的其他粗使丫鬟或冷漠,或帶著隱隱的排擠和輕視。
沈千雪埋頭搓洗著衣服,內(nèi)心卻如同沸水般翻騰。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周嬤嬤的刁難,其他下人的勢利,她都經(jīng)歷過一世。如今重要的是,如何盡快見到陸擎淵,如何引起他的注意。
她需要機會。
4
機會來得比她想得更快,也更……猝不及防。
幾日后,沈千雪被吩咐去給后院側園的一位姨娘送新漿洗好的衣物。路過一處回廊時,遠遠看到一群身著戎裝、氣勢凜冽的人正簇擁著一個身影朝書房走去。
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即便只是一個側影,沈千雪也瞬間認出了他——
陸擎淵。
她的心臟驟然緊縮,前世臨死前的恐懼和冰冷的恨意不受控制地涌上來,讓她臉色瞬間煞白,手腳冰涼,幾乎端不住手中的木盆。
她猛地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想躲到廊柱之后。
就在此時,陸擎淵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腳步微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倏地掃了過來,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僵在原地、臉色異常蒼白的小丫鬟。
四目相對。
沈千雪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強迫自己站穩(wěn),不能露怯,不能逃跑。她甚至努力地想抬起眼,與他對視,盡管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刃,刮得她生疼。
她的異常引起了陸擎淵的注意。尋常丫鬟見到他,要么嚇得立刻低頭跪伏,要么臉紅心跳偷偷窺視。但這個丫鬟……她的眼神太復雜了,驚懼有之,但似乎還有一種……不符合她身份和年齡的沉寂和……恨意?
雖然那恨意一閃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仍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記得王管事似乎提過一句,新進了兩個罪奴?沈家的?
“將軍?”身旁的副將秦忠疑惑地喚了一聲。
陸擎淵收回目光,面無表情,繼續(xù)向前走去,仿佛只是看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沈千雪才猛地松了一口氣,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濕。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心臟仍在劇烈地跳動。
她知道,那短暫的一瞥,她或許已經(jīng)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粒微小的、可疑的種子。
這就夠了。
5
第一步引起了注意,第二步,則需要展示價值。
沈千雪開始更加留意府中的動靜。她利用一切機會聆聽丫鬟婆子們的閑聊,注意前院傳來的任何消息。
終于,她等到了機會。
一日清晨,她在外院清掃時,聽到兩個小廝低聲議論,說將軍這兩日心情極差,因一批緊要的軍馬糧草在押運途中莫名延誤,負責此事的官員互相推諉,查不出緣由,眼看就要誤了邊防換防的時辰。
沈千雪心中一動。
她記得前世!此事后來查明,并非人為破壞,而是押運隊中一個低級軍官急于趕路,擅自改變了一條常規(guī)路線,結果那一段路因近期暴雨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山體滑坡,道路阻塞,報信的人也困在了里面。因為路線改動知道的人少,下面人又不敢上報,才延誤至今。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她必須將這個消息傳遞給陸擎淵,但不能暴露自己。她如今只是一個低等婢女,根本無法解釋消息來源。
沈千雪冥思苦想。她認得幾個字,是前世在將軍府偷偷學的。她找來一小張廢棄的紙張,又尋到一塊幾乎快用完的墨錠,偷偷磨了點墨。她模仿孩童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下了幾個關鍵詞:“黑風峽”、“改道”、“滑坡”、“速查”。
她不敢寫太多,言多必失。
接下來是如何送達。她知道陸擎淵的書房守衛(wèi)森嚴,等閑人根本無法靠近。但她記得,陸擎淵有個習慣,每日午后會獨自在書房旁的小議事廳看一會兒兵書,那時侍衛(wèi)會守在院門外。
次日午后,沈千雪借口倒垃圾,繞到了小議事廳外的回廊。她確認四周無人,心跳如鼓地快速接近那扇窗,屏住呼吸,將那張折好的紙條從窗欞的縫隙中塞了進去,然后立刻低頭,快步離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6
紙條送出的第二天,將軍府內(nèi)的氣氛明顯發(fā)生了變化。
原本因糧草延誤而彌漫的低氣壓似乎消散了些。沈千雪聽到有侍衛(wèi)議論,說將軍昨日雷霆手段,派快馬直奔黑風峽,果然找到了被困的押運隊,并疏通了道路,糧草危機已解。
成了!沈千雪心中暗喜,但更加謹慎。
果然,下午時分,周嬤嬤板著臉來找她:“阿雪,將軍要見你。跟我來。”
該來的終于來了。沈千雪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低著頭,跟著周嬤嬤走向那座她前世從未敢踏足的書房。
書房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松木冷香。陸擎淵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身著墨色常服,更顯得面容冷峻,不怒自威。他手中正拿著那張字跡歪扭的紙條。
沈千雪跪下行禮,頭垂得極低,做出惶恐不安的樣子。
“抬起頭來?!北涞穆曇繇懫穑粠Ыz毫感情。
沈千雪緩緩抬頭,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只停留在他衣襟下的盤扣上。
“這紙條,是你送的?”他問,目光如炬,緊緊鎖住她。
沈千雪心念電轉,承認是死,不承認也可能激怒他。她選擇了一個模糊且利于自己的說法:“奴婢……奴婢前日倒夜香時,聽兩個喝醉的軍爺在巷口抱怨……說……說黑風峽路斷了也沒人管……奴婢想著……想著或許對將軍有用……就……就大著膽子……”
“哦?倒是個有心人。”陸擎淵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將紙條扔在桌上,“你想要什么?”
沈千雪伏下身去,額頭觸地,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奴婢不敢求什么!奴婢是戴罪之身,只求……只求將軍能給奴婢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讓奴婢和妹妹能活下去……奴婢愿為將軍效犬馬之勞,證明奴婢的價值!”
書房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蠟燭燃燒的噼啪聲。陸擎淵的目光在她纖細卻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了許久。
這個罪奴,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膽?。克_實在發(fā)抖。但那雙眼睛深處,卻沒有真正的卑微和愚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是在……與他談條件。
“價值?”他冷哼一聲,“好,本將就看看你有什么價值。從明日起,你不用在后院漿洗了。”
沈千雪心中一緊。
“調(diào)到書房外院做清掃。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标懬鏈Y的聲音冷酷而霸道,“記住,你的命,現(xiàn)在是我的。若有半點異動或欺瞞,后果不是你承擔得起的。”
“是!謝將軍恩典!”沈千雪再次叩首。
她知道,她賭贏了第一步。她成功地引起了這只猛虎的注意,并暫時獲得了靠近他權力中心的機會。
雖然前途依舊危機四伏,但命運的齒輪,終于開始向著與前世不同的方向,緩緩轉動。
她站起身,低著頭,恭敬地退出了那間壓抑的書房。門外陽光刺眼,她微微瞇起了眼,心中那份復仇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陸擎淵,這一世,你我之間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7
調(diào)入書房外院,看似是提升,實則是更嚴峻的考驗。這里距離權力中心更近,也意味著更多的眼睛和更深的陷阱。
沈千雪的工作依舊是清掃,但范圍縮小到書房外的回廊和庭院。她必須時刻謹言慎行,因為不知暗處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好奇的、嫉妒的、乃至惡意的。
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一切。記住了陸擎淵每日出入書房的大致時辰,記住了哪些官員、幕僚常來議事,記住了侍衛(wèi)換崗的規(guī)律。她低著頭,握著掃帚,仿佛只是這宏偉建筑里一個不起眼的背景,卻將無數(shù)信息收入心底。
陸擎淵似乎真的給了她一個“機會”,又或者說,是一個更便于監(jiān)視的牢籠。他偶爾會從她身邊經(jīng)過,那冰冷的視線有時會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帶著審視與探究,仿佛在評估一件工具的價值。
沈千雪始終保持著恭順卑微的姿態(tài),心中卻緊繃著一根弦。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下一個時機,一個能再次“巧合”地提供價值,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的時機。
這期間,周嬤嬤并未放過她?;蛟S是嫉妒她竟能調(diào)到“好地方”,或許是出于某種更陰暗的指示,她時不時會來找茬。
“阿雪!這地是怎么掃的?落葉都沒收拾干凈!是想偷懶嗎?” “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別擋了貴人的路!” “聽說你識字?罪奴之身,還擺什么小姐架子!把這些廢棄的公文都搬去燒了,一張不準留!”
最后一項命令,卻正中沈千雪下懷。那些所謂的“廢棄公文”,多是些謄抄的副本或無關緊要的舊文書,但其中未必不能找到一絲半毫與舊案相關的蛛絲馬跡。
她恭順地應下,在燒毀之前,總會快速而仔細地翻閱一遍?;鸸馓S,映照著她專注而沉靜的側臉。她憑借著前世的記憶,搜尋著那些可能的關鍵詞:年份、地名、涉案人員的姓氏……
然而,真正的核心機密,自然不會出現(xiàn)在這些待焚的廢紙中。
但她并不氣餒。這只是開始。
8
一日,沈千雪在擦拭回廊欄桿時,隱約聽到書房內(nèi)傳來激烈的爭論聲。似乎是關于一樁陳年舊案,關乎一位已被罷黜的官員的清白。
“……證據(jù)確鑿,若非其家人年年上血書鳴冤,此案本不該再議!”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像是某位幕僚)說道。 “王大人當年是否過于急功近利?下官總覺得證詞間有些許矛盾之處?!绷硪粋€年輕些的聲音反駁。 “夠了?!标懬鏈Y冰冷的聲音打斷爭論,“是非曲直,重查便知。秦忠,你去調(diào)……”
后面的話音壓低了,沈千雪聽不真切,但她的心卻猛地一跳。
王大人?急功近利?
她父親當年被定罪,主審官之一便是時任刑部侍郎的王崇明!此人以手段酷烈、攀附權貴著稱,后來似乎還升了官。
難道……這與自家案子有關?還是單純的巧合?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繼續(xù)不動聲色地擦拭。直到里面的人陸續(xù)出來,她低頭退到一邊。
傍晚,副將秦忠果然匆匆離府。
沈千雪知道,機會來了。她不確定這案子是否與自家有關,但任何可能與王崇明、與當年審案流程相關的線索,她都不能放過。
她回憶起前世陸擎淵平反后,她魂魄似乎聽人提起過,證明父親并未經(jīng)手的那批問題軍械,最終是在一個早已離職的回鄉(xiāng)老吏家中找到了真實的賬簿記錄。
那個老吏……好像姓錢?住在京郊的……小河村?
對!小河村!
如何將這個信息不著痕跡地遞出去?
直接說絕無可能。她無法解釋信息來源。
她故技重施。這次,她趁著夜色,再次模仿那歪扭的筆跡,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小河村,錢氏,舊賬”幾個字。
這一次,傳遞更加困難。書房院落的守衛(wèi)明顯增加了。她無法再接近窗戶。
她觀察到秦忠副將每日清晨會在校場練槍,然后回房更換衣物再去書房。他的房間在外院侍衛(wèi)房區(qū)域,管理相對松懈。
次日天未亮,沈千雪借口早起打掃,悄悄將紙條塞進了秦忠房門下的縫隙里。
她心跳如鼓,這比上一次冒險得多。
9
紙條送出后,沈千雪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兩日。府內(nèi)風平浪靜,秦忠似乎并無異常舉動。
難道他沒看到?或者看到了并未在意?
就在她暗自焦急時,麻煩先一步找上門了。
這日午后,周嬤嬤突然帶著兩個粗壯的婆子,氣勢洶洶地來到書房外院,直接指著沈千雪尖聲道:“把這個小賤人給我拿下!”
沈千雪一怔:“嬤嬤,這是何意?”
“何意?”周嬤嬤叉著腰,唾沫橫飛,“我房里丟了一支金簪!有人看見前幾日鬼鬼祟祟在我房外徘徊!不是你這手腳不干凈的罪奴偷的,還能是誰?給我搜!”
那兩個婆子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沈千雪,開始在她身上和居住的簡陋床鋪翻找。
沈千雪心中冷笑,來了。這栽贓陷害的手段,如此拙劣,卻又如此有效。無論能否搜出所謂的“贓物”,她偷竊的名聲一旦傳開,在這府中將再無立足之地,陸擎淵也絕不會再留一個聲名狼藉的罪奴在身邊。
她掙扎著:“嬤嬤明鑒!奴婢從未靠近過您的房間!定是有人誣陷!”
“哼!罪奴的話豈能相信?搜出來了看你還怎么狡辯!”
周圍漸漸圍攏了一些看熱鬧的下人,指指點點,大多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紅玉也在其中,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就在一片混亂之際,一個婆子果然從沈千雪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支明晃晃的金簪!
“嬤嬤!找到了!果然是她偷的!”
周嬤嬤一把奪過金簪,臉上露出勝利的獰笑:“人贓并獲!你還有何話說?來人啊,把這小賤人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再攆出府去!”
沈千雪心沉到谷底,她知道求饒無用,周嬤嬤今日必是受了指使要徹底毀了她。她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周嬤嬤,聲音卻異常清晰冷靜:“嬤嬤!這簪子絕非奴婢所偷!奴婢有人證!”
“人證?誰能給你這罪奴作證?”周嬤嬤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