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心指腹觸及那冰涼的魂晶,前世凌虛子的悲慟與決絕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望著床上氣息漸穩(wěn)的白狐,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而溫柔的嘆息。
就在這時——
“鐺——!鐺——!鐺——!”
并非平和的晨鐘,而是急促、尖銳、穿透雨幕的警鐘!一聲緊過一聲,如同瀕死者的吶喊,瞬間撕裂了寂照寺清晨的寧靜!
“敵襲!有強敵襲山!”
“布陣!快!大雄寶殿集合!”
外面?zhèn)鱽砦渖畟兗贝俚暮艉嚷暋⒓妬y的腳步聲,以及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來自九幽的陰寒邪氣,正迅速籠罩整個寺院!
凈心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他瞬間明白,這絕非尋常事端,極可能是…
床上,雪漓也被警鐘和彌漫的邪氣驚醒。她掙扎著抬起頭,琉璃般的瞳孔急劇收縮,流露出極致的恐懼,尖聲嘶鳴起來,用尚能動彈的前爪拼命推搡凈心,眼神急切地示意他快走,離開這里!
“他們是沖你來的?”凈心瞬間明了。
雪漓急促地點頭,哀鳴聲聲,滿是絕望與催促。
凈心眼神一凜,沒有絲毫猶豫。他快速將那顆“冰魄魂晶”塞入懷中貼身處,一股清涼之意瞬間流轉(zhuǎn)全身,讓他在巨大的危機前保持了異常的冷靜。他一把將雪漓重新抱起,目光迅速掃過禪房。
窗外,邪氣滔天,黑云壓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如同夜梟啼哭,貫入每個僧人耳中:
“玄明老禿驢!識相的,就乖乖交出那只雙尾狐妖!否則,今日便叫你寂照寺鐘毀殿塌,血流成河!”
果然是天邪子!
凈心抱著雪漓,閃身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只見半空中,一個身著黑袍、面容枯槁的道人腳踏黑云,周身環(huán)繞著凄厲慘叫的骷髏虛影,邪氣森然。其威壓之盛,遠超那日的幾個獵戶。
大殿方向,金光大放,玄明大師蒼老卻沉渾的聲音響起:“阿彌陀佛!天邪子,此地乃佛門清凈地,容不得你撒野!本寺并無你要的狐妖,速速退去!”
“放屁!”天邪子厲聲尖笑,“老祖我追蹤這畜生數(shù)月,鎖魂盤顯示它最后的氣息就消失在你這破寺之中!定是你們這些禿驢貪圖其靈韻,想要私藏!再不交出,休怪老祖我今日大開殺戒!”
話音未落,他袍袖一甩,無數(shù)黑氣化作猙獰鬼爪,鋪天蓋地般砸向大雄寶殿!殿外,十八武僧早已結(jié)成的“金剛伏魔陣”瞬間金光大盛,形成一個巨大的佛光護罩,將鬼爪盡數(shù)擋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金光與黑氣四濺,整個山巒似乎都在震顫!
戰(zhàn)斗瞬間爆發(fā)!
禪房內(nèi),凈心心急如焚。他深知天邪子的目標就是雪漓,她留在這里,只會給寺院帶來滅頂之災!師父和師兄們都在苦戰(zhàn),他絕不能躲藏。
“我必須去幫忙!”凈心對雪漓低聲道,試圖將她藏到床底或柜中。
但雪漓死死咬住他的僧袍衣袖,拼命搖頭,眼中淚水滾落,前爪指向后窗,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他獨自從后山逃走,不要管她!
就在兩人掙扎間,一道陰險的黑氣竟如同有生命般,繞過正殿戰(zhàn)團,精準地朝著凈心禪房的方向襲來!顯然是天邪子感應到了雪漓微弱的妖氣!
“不好!”凈心抱著雪漓猛地向旁邊撲倒。
“轟?。 ?/p>
禪房的墻壁被黑氣炸開一個大洞,碎木磚石飛濺!凈心用身體護住雪漓,后背被劃出幾道血痕。
煙塵彌漫中,天邪子的一道分身幻影出現(xiàn)在破洞外,獰笑著看向屋內(nèi):“找到你了,小寶貝!還有你個多事的小禿驢,一并去死吧!”
黑氣再次凝聚成刃,直劈而下!
凈心手無寸鐵,只得抱著雪漓狼狽翻滾躲閃。眼看避無可避,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正欲不顧一切催動前世模糊記憶中的道法拼死一搏——
千鈞一發(fā)之際!
“孽障!敢爾!”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響起,一道純正浩然的佛光如金色利劍般從天而降,瞬間擊潰了那道分身幻影!玄明大師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中,面色凝重,手中禪杖散發(fā)著磅礴威壓。
“凈心!帶它從后山密道走!”玄明大師疾聲道,并未回頭,全神貫注應對主戰(zhàn)場上天邪子真身更加狂暴的攻擊。
“師父!”凈心驚呼。
“快走!”玄明大師語氣不容置疑,“此獠兇悍,寺中陣法恐難久持!護它周全,亦是你的因果!”
凈心不再猶豫,他知道此刻每一瞬都至關(guān)重要。他朝師父的背影深深一拜,抱起虛弱掙扎的雪漓,轉(zhuǎn)身就從后窗躍出,朝著后山那片熟悉的密林狂奔而去。
風雨未歇,山路泥濘。凈心不顧一切地奔跑,懷中雪漓的體溫和微弱的心跳是他唯一的支撐。他能聽到身后寺院方向傳來的驚天動地的斗法聲、爆炸聲,以及天邪子猖狂的獰笑,心如同被撕裂。
然而,他剛奔至半山腰一處相對隱蔽的 platform,懷中的雪漓卻突然劇烈掙扎起來,發(fā)出尖銳的悲鳴。
“怎么了?”凈心停下腳步,緊張地查看她的傷勢,生怕是箭毒復發(fā)。
卻見雪漓不再看他,而是死死盯著寂照寺的方向,眼中淚水奔涌,充滿了無盡的愧疚與決絕。她看到了寺中僧侶在邪法下苦苦支撐,看到了殿宇廊角在沖擊中崩塌,看到了玄明大師為了維護她而獨戰(zhàn)強敵…
她猛地一蹬,竟從凈心懷中掙脫,摔落在泥濘之中。
“雪漓!”凈心急忙想去抱她。
卻見雪漓身上驟然爆發(fā)出強烈的、卻不穩(wěn)定的白光!她仰天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穿透云霄的狐嘯!
下一刻,在白光中,她強行化為了人形!
依舊是那襲白衣,卻沾滿泥濘和血跡,臉色蒼白如紙,肩胛處的傷口因強行化形而再次崩裂,鮮血迅速染紅衣衫。她站立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靠在一棵楓樹上,劇烈喘息,卻死死望著凈心,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凈心…不,凌霄…這一世,我不能再連累你了…更不能連累寂照寺…”
她的聲音虛弱卻堅定,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與決絕。
“不!回來!”凈心瞬間明白了她要做什么,肝膽俱裂,撲上前想要抓住她。
雪漓卻猛地向后退開,深深地看著他,那眼神包含了九世的愛戀、不舍與無奈,最終化為一片清明:
“等我…下一世…”
說完,她毅然轉(zhuǎn)身,用盡最后力氣,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不是逃向深山,而是義無反顧地、朝著寂照寺的方向,朝著那天邪子所在的核心戰(zhàn)團,沖了回去!
她要以自身為餌,引開天邪子,救下寺院,救下他!
“雪漓?。?!”凈心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發(fā)足狂追。
但他如何追得上拼死一搏的妖狐遁光?
只見那道白光如同撲火的飛蛾,徑直撞入戰(zhàn)團!
“哈哈哈!小畜生,終于肯出來了!自投羅網(wǎng)!”天邪子狂喜的聲音響起,攻勢瞬間轉(zhuǎn)向雪漓。
寂照寺的壓力驟然一輕。
然而,就在天邪子的黑氣大手即將抓住那道微弱白光時,異變再生!
另一道更加凌厲、更加隱蔽的烏光,從戰(zhàn)場側(cè)翼的陰影中驟然射出!那是一張布滿符咒的烏金絲網(wǎng),速度快得不可思議,精準地罩向了因化形和重傷而元氣大傷、根本無力躲避的雪漓!
“嘿嘿,天邪老鬼,這靈狐,我‘黑煞尊者’就笑納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響起,竟是另一股勢力趁亂出手!
“無恥!”天邪子暴怒,轉(zhuǎn)而攻向那烏光來源。
但一切都太快了!
雪漓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驚呼,便被那烏金網(wǎng)死死纏住,網(wǎng)上符咒閃爍,瞬間壓制了她所有妖力,將她打回白狐原形,動彈不得,如同陷入蛛網(wǎng)的蝴蝶。
那烏光一卷,便帶著被擒的雪漓,化作一道流星,朝著與天邪子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瞬間消失在天際!
天邪子怒吼連連,舍棄寂照寺,急追而去。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凈心剛剛追到寺外,恰好目睹了這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他看到雪漓被擒,看到那烏光遠去,看到天邪子追擊…
整個世界仿佛在他面前靜止、然后碎裂。
“不——?。?!”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絕望咆哮,眼前一黑,氣血逆沖,一口鮮血猛地噴出,染紅了身前的地面和依舊在風雨中飄搖的楓葉。
身體直直地向后倒去,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寂照寺殘破的山門,和天空中那兩道早已消失不見的、帶走了他所有希望的邪光軌跡。
九世輪回,這一世,他身在佛門,卻終究沒能護住她。劫至,梵鐘染塵,情根…寸斷。
凈心在無邊的黑暗與刺骨的冰冷中沉浮。
他看見雪漓被烏金網(wǎng)死死纏住,絕望的眼神最后望向他;聽見天邪子猖狂的獰笑和那個陰測的“黑煞尊者”的聲音;感受到寺墻崩塌的震動和自身氣血逆沖的劇痛。
無數(shù)前世的畫面在破碎的意識里瘋狂閃現(xiàn)又湮滅:桃花樹下的笑靨,烽火臺上的決絕,琴弦崩斷的銳響,畫紙上的淚痕,雪山封印的冰寒…最終,都化為那雙琉璃般的、含著淚、帶著笑、最后只剩絕望的狐貍眼靜。
“第九世…必償此債…”
“等我回來…”
凌子的誓言與雪漓的輕語如同魔咒,將他拖入更深的煉獄。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溫和卻堅韌的暖流強行撬開了黑暗的壁壘,將他從意識的深淵緩緩拉回。
凈心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禪房熟悉的木質(zhì)屋頂,鼻尖縈繞著濃重的草藥味和淡淡的檀香。他微微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看到玄明大師正坐在床邊,一只蒼老的手搭在他的腕脈上,那股暖流正是源自于此。
師父的臉色透著疲憊,僧袍袖口甚至有破損和焦痕,顯然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
“師…父…”凈心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寺里…怎么樣了?師兄們…”
“寺院無恙,些許損毀,人亦無大恙?!毙鞔髱熓栈厥?,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那天邪子與那黑煞尊者爭奪狐妖,互相牽制,已遠離此地?!?/p>
聽到“狐妖”二字,凈心心臟猛地一縮,劇烈的疼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掙扎著想坐起來:“雪漓!她…”
玄明大師輕輕按住他:“靜心。你急火攻心,經(jīng)脈受損,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p>
師父!我不能靜心!”凈心猛地揮開師父的手,眼中布滿血絲,情緒徹底失控,“她被抓走了!您不知道她會遭遇什么!剝皮抽筋!煉魂制器!她是為了救我們!救我才…”他的聲音哽咽,淚水終于決堤,混合著后怕、憤怒與無邊無際的愧疚,洶涌而出。
他不再是那個心如止水的小沙彌,所有的平靜與克制都在雪漓被擄走的那一刻徹底粉碎。
玄明大師靜靜看著他痛哭,并未出言制止,只是目光深邃,仿佛在看一場早已預見的劫難。
待凈心哭聲稍歇,只剩下壓抑的抽泣時,老和尚才緩緩開口,聲音古井無波:“緣起緣滅,皆有定數(shù)。她有此一劫,亦是其命數(shù)使然。你已盡力,不必過于自責。”
“命數(shù)?劫數(shù)?”凈心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師父,語氣中第一次帶上了質(zhì)疑與憤懣,“什么是命數(shù)?是九世不得善終?是這一世她為我身受重創(chuàng)還要被擒去受盡折磨?師父!您告訴我,這樣的命數(shù),為何要遵!為何要順!”
他的質(zhì)問在禪房中回蕩,帶著絕望的嘶鳴。
玄明大師沉默了片刻,長眉低垂:“執(zhí)著于相,便是心魔滋生之源。凈心,你靈臺已蒙塵?!?/p>
“心魔?”凈心慘然一笑,猛地扯開自己胸前的僧衣,露出那道被箭鏃劃破尚未痊愈的傷疤,和他貼肉藏著的那枚“冰魄魂晶”,“若護她便是心魔,若償債便是執(zhí)著,那這魔,我認了!這執(zhí),我甘之如飴!”
他眼中原本的澄澈慈悲已被熾烈的痛苦與恨意取代,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燒。
玄明大師凝視他良久,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無盡的嘆息:“癡兒…你待如何?”
凈心深吸一口氣,用手背狠狠擦去臉上的淚痕,眼神變得冰冷而堅定。他掀開薄被,踉蹌卻決絕地翻身下床,直接跪倒在玄明大師面前,重重叩首下去。
“師父!養(yǎng)育之恩,教誨之德,凈心永世不忘!但弟子…弟子塵緣未了,孽債難償!今日,請允弟子…還俗!”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重,如同斬斷鐵索的利刃,帶著不容挽回的決絕。
玄明大師閉上眼,手中念珠停止撥動。禪房內(nèi)陷入死寂,只有凈心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老和尚才緩緩睜開眼,眼中已是一片了然的平靜。他并未勸阻,只是沉聲道:“你可知,還俗之后,前路漫漫,殺劫重重?你將以何立足?以何…復仇?”
“弟子不知。”凈心抬起頭,目光如淬火的寒鐵,“但弟子知道,若困守于此,青燈古佛,念再多的經(jīng),也消不了心中的恨,救不了想救的人!弟子…愿墮無邊地獄,換一個因果分明,恩怨了了!”
玄明大師深深地看著他,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模樣刻入眼中。最終,他緩緩起身,走到一旁的舊衣柜前,取出一個陳舊的包袱。
“這里面,是當年將你棄于寺門時,你身上所攜之物?!毙鲗し旁趦粜拿媲?,“或許,于你今后之路,略有助益。”
凈心微微一怔,顫抖著手打開包袱。里面并非嬰兒之物,而是一套半舊的深灰色勁裝,一把樣式古樸的短刃,以及一塊玄鐵令牌,令牌上刻著一個凌厲的“凌”字——那是他第八世,道士凌霄子叛出師門后行走江湖時的行頭。
原來,師父早已知曉一切。
凈心再次叩首,這一次,額頭重重磕在冷硬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弟子…拜別師父!”
他起身,毫不猶豫地脫下那身穿了十六年的灰色僧袍,疊放整齊,置于蒲團之上。露出略顯單薄卻肌肉線條流暢的上身。他迅速換上那套灰色勁裝,將短刃插入靴筒,玄鐵令牌和冰魄魂晶貼身收好。
最后,他拿起平日劈柴用的、最為厚重鋒利的那把戒刀。刀身映出他此刻的容顏——光頭依舊,眉目間卻再無半分佛家的慈悲,只剩下冰冷的殺意與偏執(zhí)的決絕。
他從一個沙彌,變成了一個復仇者。
玄明大師背對著他,不再看他,只是揮了揮手,聲音聽不出情緒:“去吧。寺門…永遠為你敞開?!?/p>
凈心最后看了一眼師父的背影,看了一眼這生活了十六年的禪房,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隨即被徹底的冰冷覆蓋。
他提刀,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推開禪房之門。
門外,天光正亮,卻仿佛照不透他周身彌漫的濃重陰影。幾位聞訊趕來的師兄站在院中,震驚地看著他一頭短發(fā)、一身俗家打扮、手提戒刀、滿身煞氣的模樣,皆目瞪口呆,不敢上前。
凈心無視所有目光,徑直穿過院落,走向寺門。
在他踏出寂照寺山門的那一刻,身后傳來玄明大師蒼老而悠遠的誦經(jīng)聲,誦的是《金剛經(jīng)》: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聲音飄入耳中,凈心腳步未有絲毫停頓,反而握緊了手中的戒刀,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夢幻泡影?露電皆空?
那她的血,她的淚,她的九世追尋與這一世的絕望,也是空嗎?
他不信!
這一步踏出,便是離開了清凈佛土,踏入了萬丈紅塵,踏上了血雨腥風的復仇之路。
佛不渡她,他便以魔身,自渡,渡她!
身后古寺鐘聲悠揚,仿佛在為誰送行,又仿佛在嘆息一個故事的必然終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