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門前遺藥之后，凈心的禪房外，便時常多出些“心意”。
有時是幾枚飽滿甘甜的山果，有時是一束清心寧神的草藥，甚至有一回，竟是一塊品相極佳、溫潤透亮的山澗奇石，靜靜置于階前，仿佛饋贈，又仿佛某種無聲的陪伴。
寺中僧眾漸有耳聞，皆傳言有狐仙報恩。小沙彌們又好奇又敬畏，年長些的師兄則面露憂色，私下規(guī)勸凈心：“師弟，人妖殊途，此等精怪之物，還是遠離為妙，莫要惹禍上身?！?/p>
凈心口中應著，心中卻是一片紛亂。那白狐的身影，那雙哀戚又靈動的眼，總在他誦經(jīng)打坐時悄然浮現(xiàn)，擾他禪定。更讓他不安的是，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愈發(fā)頻繁清晰起來。
起初，只是些破碎的剪影，模糊的情感。一場秋雨過后，他感染風寒，夜里發(fā)起高熱。意識昏沉間，夢境卻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將他徹底淹沒。
第一世：書生與狐
他仿佛不再是沙彌凈心，而是一個青衫落拓的書生，名叫柳云舟。赴京趕考途中，于一座桃花灼灼的山谷迷路。煙雨朦朧中，見一白衣少女蹲在溪邊，小心為一隻受傷的雛鳥包扎。少女抬頭，容顏清麗絕俗，眼波流轉間卻自帶一股不諳世事的純真與野性。她指間拈著一瓣桃花，對他嫣然一笑，身后似乎有雪白的影子一閃而過。書生怔在原地，手中書卷跌落溪中猶不自知。心湖之中，仿佛被春風拂過，漣漪驟起。
第二世：將軍與公主
畫面陡然切換。金戈鐵馬，血染沙場。他是鎮(zhèn)守邊關的將軍李破虜，玄甲重劍，氣勢凜然。敵軍陣中，有一異族公主，紅紗覆面，騎白虎，執(zhí)彎刀，眼眸如塞外寒星，銳利又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哀傷。兩軍對壘，他們刀劍相向，火星四濺。某一瞬，目光交錯，竟都從中讀出了一絲莫名的、刀光劍影也無法斬斷的悸動。然而國仇家恨如山隔閡，最終他只看到她城破之日，立于烽火臺上，最后回望他一眼，縱身躍入熊熊烈焰，衣袂飄飛如血蝶。他徒勞地伸出手，嘶吼聲被狂風吞沒。
第三世：琴師與知音
場景又變。江南水鄉(xiāng)，煙雨樓臺。他是名動天下的盲眼琴師蘇忘機，指尖能訴盡人間悲歡。一夜，他于湖畔亭中彈奏一曲《孤鴻》，心境蒼涼。忽聞岸邊有人輕聲相和，嗓音空靈婉轉，竟將曲中孤寂落寞之意詮釋得淋漓盡致。他循聲“望”去，雖不能視，卻仿佛“看”到一位白衣女子靜靜立于月光水色之間。此后，她夜夜前來，只聽曲，少言語。他為她彈，她靜靜聽，成了亂世中唯一的知音。直至一伙權貴惡奴欲強行擄走女子，他挺身阻攔，被亂棍打死于亭中。彌留之際，他仿佛感覺到一雙冰涼顫抖的手輕撫過他臉頰，聽到一聲壓抑的、絕非人語的悲鳴。
第四世：畫師與魅影
他是畫師墨塵。雨夜，一神秘白衣女子攜古畫求臨摹，畫中女子與她神似，眸含異光。他傾心繪制，畫成之日，女子消失無蹤，僅留玉佩為酬。他對畫相思成疾，權貴奪畫，將他打死。死前見畫中女落淚化白狐而去。
第五世：樵夫與孤女
他是樵夫石猛。雪地救回一失憶白衣少女“阿雪”，相依為命。她通山性，予他溫暖。他愿平凡相守，卻招來修士，指阿雪為妖，縱火焚屋。他為護她，死于修士法器之下，見她悲鳴現(xiàn)原形，浴火突圍。
第六世：商賈與歌姬
他是富商沈言。宴席間見一白衣歌姬雪魅，一曲動魂，眸藏深哀。他贖她出風塵，安置別院。她拒他親近，卻常凝望他，眼神似透過他看故人。仇家買通法師，指雪魅為妖孽轉世，施法鎮(zhèn)殺。他傾家蕩產(chǎn)欲救，卻被法師斥為受蠱惑，亂棍打死于陣前，見她淚眼破碎，狐影潰散。
第七世：修士與異類
一世又一世，身份變幻，場景更迭?；蛳嘤鲇谏揭?，或結緣于市井，或相知于江湖，或對峙于廟堂。有時他是人，她亦是；有時他是人，她卻非。但無論如何開始，結局總是走向分離與死亡，仿佛被一種無形的、惡毒的詛咒所籠罩。愛而不得，得而復失，情深不壽。
第八世：道士與妖
最后的夢境，最為清晰，也最為慘烈。
他是道門百年不遇的天才，凌霄子。奉師命下山除妖，維護正道。他要除的，正是為禍一方的“雪狐妖”。他于雪山之巔找到她，她依舊一襲白衣，立于風雪中，容顏傾城，妖氣凜然，眼中卻盛滿了復雜的、他當時無法理解的悲愴與絕望。
“為何屢次犯界，傷人性命？”他厲聲質問，手中桃木劍直指其心。
她凄然一笑，并不辯解：“凌霄，這一世，你還是要殺我？”
他心中莫名一痛，劍尖微顫：“人妖殊途，正邪不兩立！你若不伏誅，必有更多無辜受害！”
一場惡斗，天地變色。他道法高深，她妖力強橫。最終，他尋到破綻，一劍可將她神魂俱滅。但就在最后一刻，對上她那雙眼——那與之前每一世愛人赴死時一般無二的眼神——他的手，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
道心劇烈動搖。他猛地撤劍，反被妖力震傷肺腑。他看著她，聲音沙?。骸澳恪烤故钦l？與我…有何淵源？”
她怔住，眼中落下淚來，瞬間成冰。
“我…”她欲言又止。
此時，師門援兵趕至，見狀大喝：“凌霄！勿被妖物迷惑！速速斬之！”
眼看同門劍光將至，他做出了一個震驚所有人的決定。他猛然撲上前，卻不是殺她，而是用盡最后修為，結下一個強大的封印，將她鎮(zhèn)于雪山冰潭之下。
“這一世…我負師門，不負你…”他口吐鮮血，踉蹌后退，看著被冰封的她眼中難以置信的神情，“待我…第九世…必償此債…”
說罷，他竟逆運道功，自毀道基，斷絕了此生所有修為與飛升之望，轉身投入輪回，只求下一世，能有一個不同的結局。
“呃！”凈心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心跳如擂鼓。窗外天光微亮，晨鐘尚未敲響。那些夢境的細節(jié)如潮水般退去，但那份刻骨銘心的痛苦、愛戀、遺憾與決絕，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幾乎讓他窒息。
他是凈心，也是柳云舟，是李破虜，是蘇忘機…更是最終自毀道基的凌霄子！
而那只白狐，那只名喚雪漓的狐妖，竟是糾纏了他九生九世，最終被他親手封印的愛人！
“第九世…必償此債…”
凌霄子決絕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響。
原來，師父口中的“前緣”，竟是如此沉重！原來，他那莫名的空落感，那初見時的悸動，皆源于此！
就在他心神激蕩，難以自持之際，窗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幾不可聞的叩擊聲。
篤，篤篤。
聲音帶著一絲遲疑與小心翼翼。
凈心猛地轉頭，看向那扇糊著棉紙的木窗。透過微光，可見一個模糊的、窈窕的身影映在窗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翻涌的情緒，起身，緩緩推開窗戶。
晨霧熹微，楓葉凝露。窗外，站著一位白衣少女，正是夢中容顏，卻比夢境更真實，更鮮活。她似乎剛從遠處趕來，發(fā)梢沾著清晨的露水，眼睫微顫，眸光如水，正復雜地望著他，唇瓣輕咬，帶著一絲不安與期待。
四目相對，剎那永恒。前世種種與今生初見，在這一刻轟然交匯。
她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你的傷，可好些了？”
窗扉洞開，晨風裹挾著山間清冽的霧氣與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香涌入禪房。
凈心怔在原地，望著窗外那抹幾乎與晨霧融為一體的白影。少女的容顏比夢中更清晰，眉若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唇瓣因緊張而微微抿著，蒼白的面色透出一種易碎的美麗。她身上那件簡單的白衣被露水濡濕了些許，更顯得身姿單薄，我見猶憐。
“你…你的傷，可好些了？”她又輕聲問了一遍，聲音細微，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凈心猛地回神，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自己已結痂的手臂，心跳卻因那場大夢和眼前之人的驟然出現(xiàn)而紊亂不堪。他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雪漓？姑娘？施主？那一個個前世的名字在舌尖滾動，最終卻只是干澀地吐出兩個字：“…好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山風穿過楓葉的沙沙聲，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是她。真的是她。
那個糾纏了他八世，讓他每一世都不得善終，最終讓他自毀道基投入空門，卻又在第九世再度尋來的…妖。
也是那個，在他受難時落下眼淚，每夜悄悄送來山果草藥，此刻正站在他窗外，關切著他一道小小傷口的…“人”。
前世的愛恨癡纏與今生的佛門戒律在凈心腦中劇烈沖撞，讓他頭暈目眩。他該立刻厲聲呵斥，命她遠離佛門清凈地？還是該如玄明師父所告誡的，緊閉門窗，不再理會？
可看著她那雙清澈眼眸里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盛滿的擔憂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那些冰冷的話語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最終，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問道：“你…你的腿傷，如何了？”他記得那日鐵夾的猙獰和鮮血的殷紅。
雪漓似乎沒料到他會先關心自己，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漾開一點微光，輕輕動了動原本受傷的后腿（雖是人形，這個動作卻仍帶著些許狐類的習慣）：“已無大礙了。我們…恢復得總比你們快些?！彼Z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甚至是一點點小小的驕傲，但很快又收斂了，重新變得謹慎。
又是一陣沉默。
“那些東西…”凈心指了指門外石階的方向，“多謝你。但寺中清修之地，實在不宜…”
“我明白。”雪漓飛快地接話，低下頭，聲音更輕了，“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謝你。那日若非你…”她似乎回想起那日的驚險與絕望，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
凈心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前世她是何等模樣？是桃花樹下巧笑倩兮的少女？是烽火臺上決絕悲壯的公主？是湖畔亭邊空靈婉轉的知音？還是雪山之巔妖氣凜然卻淚落成冰的…囚徒？
而這一世，她只是一只受了傷、會害怕、會報恩、會因為他一句關心而眼眸微亮的小狐貍。
“那日之事，換作任何一位出家人，都會如此。”凈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拉開距離，重申立場，“施主不必掛懷。日后…也不必再來了?！?/p>
雪漓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抹清晰的受傷神色，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她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倔強地咬住下唇，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凈心心頭一揪。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是早起灑掃的師兄快要經(jīng)過這邊的院落。
雪漓臉色微變，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凈心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我還會來的”，隨即身形一晃，如一片被風吹起的羽毛，悄無聲息地融入濃霧與楓林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凈心下意識地向前探了探身，窗外只?？諠魃缴图帕瘸匡L，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高燒初退后的一場幻覺。唯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幽香，證明她確實來過。
他怔怔地關上窗戶，背靠著冰涼的墻壁，緩緩滑坐在地上。木魚經(jīng)卷近在咫尺，佛堂鐘聲即將響起，但他心中的禪意，已亂如麻。
自那日后，凈心的修行生活看似恢復如常，實則暗潮洶涌。
他依舊晨鐘暮鼓，誦經(jīng)念佛，但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他依舊劈柴挑水，但耳根總會留意著風中的異響。他害怕她再來，卻又隱隱期待著那片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這種矛盾的心思讓他倍感煎熬，覺得自己玷污了佛門清凈，愧對師父教誨。
而雪漓，似乎讀懂了他那日的拒絕與掙扎。她不再公然出現(xiàn)在他窗前，卻并未真正遠離。
有時，凈心會在誦經(jīng)時，瞥見殿外遠處的飛檐上，一抹白影一閃而過。
有時，他獨自在后山溪邊清洗衣物時，會看到對岸的巖石上，放著一枚最新鮮的野果。
最驚心的一次，他在藏經(jīng)閣整理古籍時，一抬頭，竟看到窗外一棵古松的枝椏上，她抱膝坐在那里，安靜地望著他，眼神專注又帶著淡淡的憂傷。見他發(fā)現(xiàn)，她也不躲，只是微微歪了歪頭，然后指了指他面前那本他正看得有些枯燥的《楞嚴經(jīng)》，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帶著些許狡黠的笑弧，仿佛在說“這個很無趣吧”？隨即又在他出聲前，輕盈地躍下枝頭，消失不見。
她像一陣風，一片云，一道月光，無聲無息地滲透著他的生活，提醒著他那段無法斬斷的前緣。
凈心開始更加努力地誦經(jīng)打坐，企圖用佛法壓下心頭的妄念。但越是壓制，那些前世的夢境就越是猖獗。他開始在經(jīng)文中看到她的眼睛，在檀香中聞到她的氣息，在梵唄里聽到她的嘆息。
他終于忍不住，在一次晚課后，尋到了獨自在禪房靜坐的玄明師父。
他跪在蒲團上，垂著頭，聲音痛苦而迷茫：“師父…弟子…心魔深重?！?/p>
玄明緩緩睜開眼，看著他，并不驚訝：“緣來了？”
凈心重重叩首：“弟子近日，頻見幻象，前世種種，光怪陸離…且，且那白狐，時?！?/p>
“時常徘徊左右，令你心意煩亂，是么？”玄明接口道。
“是。師父，弟子該如何是好？請師父指點迷津！”凈心語氣帶著懇求。
玄明沉默良久，手中念珠緩緩撥動，最終長嘆一聲：“凈心，你可知為何為你取此法號？”
“弟子愚鈍?！?/p>
“心本自凈，萬法緣起而生，緣滅而寂。你覺其擾，因其心未寂。你見其幻，因其緣未了?！毙鞯穆曇羝胶蛥s深邃，“那狐妖與你，因果糾纏極深，非一世之緣。此乃你修行路上必經(jīng)之劫。”
“劫？”凈心抬頭，眼中滿是不解與掙扎，“請師父明示，弟子該如何渡此劫？是否應…斬斷此緣？”
玄明目光深遠，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緣起緣滅，非人力可強斷。強斷之，恐生心魔，反損道基。唯有直面它，經(jīng)歷它，看清它，方能真正放下它。是劫是緣，皆在你一念之間。切記，持心正，觀自在，莫失本性。”
持心正，觀自在，莫失本性。
師父的話如同偈語，在凈心腦中回蕩。直面它？經(jīng)歷它？這豈不是默許了那份糾纏？
他茫然地退出師父的禪房，心中并未得到期待的明確答案，反而更加沉重。師父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卻不肯直接干預，只讓他自行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