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山，云霧繚繞，如同佛陀指尖拈起的一朵青蓮，遺世而獨(dú)立。山巔的古寺名為“寂照”，取“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之意。寺不大，香火卻極靈驗，因住持玄明大師乃是一位真正有道行的高僧，能觀星宿，通禪理，鎮(zhèn)守著一方山水的清寧。
小沙彌凈心便是這寂照寺里最不安分的一個“靜”。他十六歲的年紀(jì)，眉眼清秀如山水點(diǎn)染，光溜溜的腦袋下，卻藏著一顆對萬物都好奇不已的心。誦經(jīng)時，目光會追著殿外飄落的銀杏葉；打坐時，耳根會豎起來聽檐下燕子的呢喃。師兄弟們笑他“心猿意馬”，玄明師父卻只是捋著長眉，目光深邃地看著他，偶爾嘆一句：“慧根深種，塵緣亦深。凈心，凈心，何其難也。”
這一日，秋意已濃，山巒遍染紅黃。玄明喚來凈心：“后山楓林深處的腐木下，應(yīng)生了一叢‘地云菇’，你去采些回來，晚間熬湯驅(qū)驅(qū)寒涼。”
凈心應(yīng)了聲“是”，提起小竹籃，腳步輕快地出了寺門。于他而言，這采菇的差事遠(yuǎn)比枯坐殿中有趣得多。
山徑蜿蜒，落葉沙沙。凈心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滿是松針與泥土的清新氣息。他熟悉這山的一草一木，如同熟悉經(jīng)卷上的梵文。越往深處走，林木愈見幽深，陽光只能透過縫隙，投下斑駁的光柱，如同佛前的長明燈，指引著某種幽微的路徑。
正當(dāng)他蹲下身，小心采摘一朵肥嫩的灰褐色蘑菇時，一陣極不尋常的疾風(fēng)猛地掠過樹梢，驚起一群飛鳥，撲棱棱地沖向天際。風(fēng)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還有一聲被強(qiáng)行壓抑了的、極其痛苦的嗚咽。
凈心動作一頓，抬起頭，澄澈的眼眸里閃過一絲警惕。他想起師父近日的告誡：“山中妖氣浮動，似有外邪入侵，爾等近日少往深處去?！?/p>
但那聲痛苦的嗚咽，像一根細(xì)針，刺入他心尖。猶豫只在一瞬，慈悲心腸終究壓過了謹(jǐn)慎。他放下竹籃，循著那微弱的聲音和那縷不祥的腥氣，撥開層層灌木，向山谷深處探去。
穿過一片近乎密不透風(fēng)的荊棘叢，眼前豁然開朗——那是一處隱蔽的流霞谷，因谷中溪流映照晚霞而得名，此刻卻無半分詩意。
谷中空地上，三個獵戶打扮的漢子正圍著一團(tuán)雪白的影子。那白影劇烈地掙扎著，發(fā)出絕望的哀鳴。凈心看得分明，那竟是一只通體雪白無一絲雜毛的狐貍！最奇異的是，它身后竟有兩條蓬松如云絮的長尾，此刻因極致的恐懼與痛苦而緊緊炸開，卻更顯美麗而脆弱。它的一條后腿被巨大的生鐵夾死死咬住，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腳下金黃的土地和它如雪的皮毛。
一個滿臉橫肉、叫劉三的獵戶搓著手，咧嘴笑道：“發(fā)了發(fā)了！王老五，你瞅瞅，這皮毛！這品相！還是雙尾的！老子活了大半輩子，頭回見著這等稀罕物！捉去城里，獻(xiàn)給那位喜好珍奇的張?zhí)鞄煟瑝蛟蹅冨羞b快活好幾年！”
另一個面色有些猶豫的漢子，王老五，皺眉道：“劉三，我瞧著這狐貍眼睛亮得嚇人，透著股邪性勁兒。老輩人都說雙尾狐是異獸，通了靈的，殺了怕遭報應(yīng)。我看…不如放了？”
“放屁！”劉三唾了一口，“王老五你他媽就是膽子比針眼還??！通靈？正好！張?zhí)鞄熅拖矚g拿這些通靈的精怪煉魂制器，價錢還能翻倍！逮著了還能讓它跑了？剁了腦袋剝了皮，魂兒照樣能拿去賣錢！”
第三個獵戶在一旁嘿嘿笑著，已然抽出了腰間的短刀，躍躍欲試。
那白狐似乎聽懂了他們的對話，眼中竟?jié)L下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再掙扎，只是用一雙琉璃似的、充滿哀慟與祈求的眸子，絕望地望向四周，仿佛在尋求最后一線生機(jī)。它的目光，恰好穿透枝葉的縫隙，與凈心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那一眼，像一道穿越了漫長時光的閃電，猛地劈中了凈心。心臟驟然緊縮，一種莫名的、尖銳的疼痛攥住了他，遠(yuǎn)比看到流血傷口本身更甚。前世模糊的幻影在這一刻劇烈地翻騰起來，幾乎要沖破某種屏障。
“阿彌陀佛！”
一聲清朗的、帶著微微顫音的佛號響起，凈心已不由自主地邁步而出，雙手合十，攔在了白狐與獵戶之間。他身形尚顯單薄，寬大的僧袍在風(fēng)中鼓動，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諸位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這狐貍已然重傷，還請高抬貴手，放它一條生路吧。”
三個獵戶嚇了一跳，回頭見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先是愣怔，隨即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劉三笑得最是夸張：“哈哈哈！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禿驢！怎么，和尚不在廟里念經(jīng)，跑出來管爺們的閑事？滾開滾開！別礙著老子發(fā)財！”
凈心面色微白，但腳步未曾后退半分，聲音提高了些：“施主！財富當(dāng)取之有道。以此殺生害命之法求財，恐折福損壽，來日必遭惡果。還請三思！”
王老五似乎被說動了些，拉了下劉三的胳膊：“劉三，這小師父說得也有點(diǎn)道理，殺生不祥…”
“祥個屁！”劉三一把甩開他，瞪著眼逼近凈心，滿口酒臭氣噴在他臉上，“小禿驢，少他媽跟老子講經(jīng)說法！這荒山野嶺，老子就是王法！再不讓開，連你一起收拾！”
說著，他竟真的舉起手中用來敲暈獵物的木棍，惡狠狠地向凈心肩膀砸來！
凈心自幼在寺中也隨武僧練過些強(qiáng)身健體的拳腳，下意識地側(cè)身一躲。但那劉三力道頗大，木棍帶風(fēng)，還是擦著他的手臂掠過，火辣辣的疼瞬間傳來，僧衣也被劃破一道口子。
凈心吃痛，悶哼一聲，卻依然死死護(hù)在白狐身前，目光毫不退縮地直視劉三：“便是打死小僧，小僧也不能眼看你們造此殺業(yè)！”
那白狐見狀，竟發(fā)出急切的哀鳴，掙扎著想用前爪去扒拉凈心受傷的手臂，仿佛在為他擔(dān)憂。
劉三見狀更是怒從心頭起，罵罵咧咧地竟從同伴手里搶過那柄短刀：“媽的，給臉不要臉！老子今天就給你放點(diǎn)血，讓你知道多管閑事的下場！”
刀鋒寒光一閃，眼看就要落下！
“劉三！不可！”王老五猛地?fù)渖蟻肀ё∷皞顺黾胰?，那是天大的罪過！官府饒不了我們！寂照寺的和尚也不會放過我們！”
劉三掙扎著，面目猙獰：“怕什么！荒山野嶺，弄死了埋了誰知道！”
但王老五死死抱住他，另外那個獵戶也面露懼色，不敢上前。場面一時僵持。
凈心心跳如鼓，臂上疼痛陣陣，但看到了一絲希望。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趁勢開口道：“這位王施主所言極是。小僧若在此失蹤，寂照寺上下必定追尋。諸位施主何必為一時之利，惹上無窮麻煩？小僧愿以性命擔(dān)保，若你們放了這狐貍，它絕不會報復(fù)各位。佛門弟子，不打誑語。”
王老五也趕緊勸：“算了劉三，為個畜生不值得！這小師父說得對，放了算了！”
劉三看看面色堅決的凈心，又看看一臉懼色的同伴，再看看那只仍在流淚的白狐，最終狠狠啐了一口，將短刀擲在地上：“媽的！真他娘的晦氣！碰上這么個喪門星！好好一樁富貴就這么沒了！”
他怒氣沖沖地上前，粗暴地掰開那鐵夾。白狐痛得渾身一顫，后腿血肉模糊。
“滾！快滾！”劉三沖著白狐吼道。
白狐掙脫束縛，卻并未立刻逃走。它掙扎著站起身，先是用鼻子輕輕碰了碰凈心流血的手臂，發(fā)出一聲低低的、近乎嗚咽的哀鳴，然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凈心一眼。那眼神復(fù)雜至極，有感激，有悲傷，有擔(dān)憂，還有一絲…凈心無法讀懂的、仿佛跨越了千年的眷戀。
最終，它轉(zhuǎn)身，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飛快地消失在濃郁的樹叢之后。
劉三幾人罵咧咧地收拾東西走了，臨走前還狠狠瞪了凈心一眼。
凈心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渾身像是脫力般，踉蹌一下，扶住了旁邊的樹干。臂上傷口還在滲血，他卻顧不上許多，只是望著白狐消失的方向，心中那股奇異的悸動久久未能平息。
他默默撿起自己的竹籃，草草采了些蘑菇，又尋了些止血的草藥嚼碎敷在傷口上，用撕下的僧袖簡單包扎，這才步履有些蹣跚地返回寺院。
回到寺中，玄明大師一眼便看到他臂上傷痕與破損的僧衣，卻并未立即追問，只是平靜地招他近前，取來寺中最好的金瘡藥，仔細(xì)為他清洗、上藥、重新包扎。
“師父…”凈心心中忐忑，主動將事情經(jīng)過簡略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白狐雙尾的異象，只說是一只罕見的白狐。
玄明大師沉默地聽著，手上動作輕柔而穩(wěn)定。待他說完，老和尚才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靜靜凝視他：“你可知，那并非尋常狐獸？”
凈心心中一凜，低下頭：“弟子…略有猜測。”
“妖物之屬，恩怨分明。你今日施恩于它，它必來報恩。此是因果，避無可避?！毙髀曇舻统粒叭?，人妖殊途，其性難測。今日報恩，他日或又因故生怨。一念之差，便是仙魔陌路。凈心，你靈臺本凈，莫要因此染塵?！?/p>
“可是師父，它當(dāng)時那般可憐，眼神如同…”凈心想說“如同人一般”，卻哽在喉頭。
玄明輕輕搖頭，打斷他：“慈悲之心不可無，分別之智不可失。緣起緣滅，自有其法。今日種種，皆由前定。你去吧，晚課將至，靜心滌慮。”
凈心恭聲應(yīng)了，退了出去。然而當(dāng)他跪在佛前，木魚聲聲，誦經(jīng)朗朗，眼前浮現(xiàn)的卻總是那雙含淚的、充滿靈性的狐貍眼，以及那一眼之中，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遙遠(yuǎn)過去的熟稔與哀傷。
是夜，凈心在禪房中輾轉(zhuǎn)難眠。臂上藥效發(fā)作，帶來清涼之感，卻壓不住心頭的燥熱。窗外月光如水，灑落一地清輝。
朦朧間，他似乎陷入淺夢。夢中，一株巨大的楓樹如火般燃燒，樹下立著一位身著白衣的少女，身形窈窕，云鬢微亂，面容卻模糊不清。只見她向著他的方向，盈盈一拜，朱唇輕啟，聲音縹緲如煙：
“多謝恩公…相救…”
凈心猛然驚醒，心跳急促。窗外月色正明，萬籟俱寂，唯有風(fēng)吹過屋檐，發(fā)出輕微的嗚咽之聲。他恍惚間，似乎看到窗紙外，有一抹極淡的白影，一閃而過。
他疑是眼花，披衣起身，推開房門。院中空無一人，清冷的月光將石板地照得發(fā)亮。然而，在他門前的石階上，卻安靜地放著一株草藥——正是他今日敷傷所用的那種，只是這一株更為肥嫩新鮮，葉片上還帶著夜露的濕潤。
草藥旁邊，光滑的石板地上，印著幾個淺淺的、宛如梅花瓣般的濕潤足跡。
凈心怔怔地站在門口，望著那足跡延伸向寺外的方向，久久無言。秋風(fēng)拂過他年輕的臉龐，帶來山野的氣息，以及一絲極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異樣幽香。
因果，已然種下。命運(yùn)的齒輪，在這一刻，伴隨著古寺的鐘聲，緩緩開始轉(zhuǎn)動。九世輪回的最后一世，帷幕正式拉開，注定的悲歡與業(yè)火，正悄無聲息地蔓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