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完全散盡,濕冷的空氣凝結在枯黃的草葉上,形成細小的露珠。柳七背著包裹,步伐沉穩(wěn)地走在通往華山方向、人跡漸稀的古道上。阿土緊緊跟在他身后半步,抱著她的小包袱,努力跟上柳七的步子,小臉因為趕路而微微泛紅,眼神里既有離開險地的輕松,也有一絲對前路的茫然。她時不時偷偷瞄一眼柳七的背影,心中反復咀嚼著那句“劍,不是殺人技”,仍舊困惑不解。
古道兩旁是半人高的荒草,在風中起起伏伏,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幾只寒鴉落在遠處的枯樹上,發(fā)出嘶啞的啼鳴,更添幾分蕭瑟。
柳七的腳步依舊,但斗笠陰影下的眼神卻微微凝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從離開客棧不久,他就察覺到身后綴著幾條“尾巴”。氣息粗重,腳步虛浮,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焦躁。對方顯然沒打算隱藏,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把柳七這個“外鄉(xiāng)人”放在眼里,只當他是砧板上的肉。
阿土渾然不覺,只是低著頭跟著柳七,呼吸有些急促。
又走出一里多地,道路拐入一片更為荒僻的洼地,四周的荒草更高更密,幾乎遮蔽了視線。
正是殺人越貨的寶地!
“站住!前面那背大包的!給老子站住!”
一聲粗暴的吼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靜!緊接著,七八條人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從兩側的荒草叢中猛地竄了出來,迅速散開,堵住了前后的去路。為首一人,正是昨天被柳七弄斷手腕的壯漢“黑狼”,此刻他那只手腕用木板和布條固定著,吊在胸前,臉上橫肉扭曲,眼中燃燒著怨毒和殘忍的火焰。他身邊圍著六個手持刀棍、面目兇狠的幫眾,個個眼神不善地盯著柳七和阿土,如同盯著待宰的羔羊。
阿土嚇得尖叫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下意識地躲到柳七身后,小手死死抓住了柳七的衣角,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黑狼”獰笑著,用那只完好的手指著柳七:“小子!昨天讓你僥幸跑了,今天看你往哪兒逃!敢斷老子手腕,壞老子好事?今天不把你扒皮抽筋,難消我心頭之恨!”
他又惡狠狠地瞪向柳七身后的阿土,“還有你這小賤人!等收拾了這小子,看老子怎么享用你!”
他的手下們也跟著聒噪起來,刀棍拍打著地面,發(fā)出威脅的聲響。
柳七緩緩停下腳步,斗笠微微抬起,平靜無波的目光掃過眼前這群烏合之眾。他輕輕抬手,將躲在他身后瑟瑟發(fā)抖的阿土往自己身后又擋了擋。
“滾開?!?/p>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幫眾的嘈雜,帶著山澗寒泉般的冷冽。
“滾?哈哈哈!”黑狼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狂笑起來,“小子,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兄弟們,給我上!先打斷他的腿!再把那小娘們抓過來!”
“嗷!”兩個離得最近的幫眾,一個持刀,一個揮棍,怪叫著率先撲了上來!刀光棍影,帶著兇狠的勁風,直取柳七下盤!
柳七甚至沒有放下背后的巨大包裹。就在刀棍即將及身的瞬間,他身形如同鬼魅般原地一旋!背后的包裹帶著沉重的風聲掃過!
“砰!砰!”兩聲悶響!
那撲上來的兩個幫眾,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慘叫著倒飛出去,狠狠摔進路旁的泥潭中,掙扎了幾下,一時竟爬不起來。
這一招干凈利落,瞬間鎮(zhèn)住了其他想要一擁而上的幫眾。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柳七,又看看倒地不起的同伴,一時竟不敢上前。
“黑狼”臉上的獰笑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驚駭,但旋即被更深的兇戾取代。
“媽的!一起上!剁了他!”
剩下的四個幫眾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同時揮動武器,從不同方向兇狠地撲向柳七!刀光棍影交織成一張網(wǎng),試圖將柳七罩在其中。
柳七的眼神終于冷了下來, 右手閃電般探向背后包裹。
一聲輕吟,形制尋常的單手劍“兩不疑”,連同它那同樣不起眼的烏木劍鞘,瞬間被柳七抽在手中!
面對四面包夾,柳七的身形動了!他的動作快得幾乎留下殘影,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譎和飄忽。手中的帶鞘長劍如同一條靈蛇,又像一道捉摸不定的暗影!
“啪!”
劍鞘精準無比地點在一個持刀幫眾的肘關節(jié)內側,那人手臂一麻,鋼刀脫手!
“噗!”
劍鞘末端如毒蛇吐信,戳中另一名揮棍幫眾的肋下要穴,那人悶哼一聲,捂著肋部癱軟下去。
“嗖!”
劍鞘帶著風聲,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斜撩,格開第三人的刀鋒,順勢敲在其手腕上,那人痛呼撒手!
“咚!”
最后一名幫眾的棍子還沒落下,柳七的劍鞘已如鬼魅般后發(fā)先至,重重敲在他的膝蓋側彎處!那人慘叫一聲,單膝跪倒在地!
兔起鶻落,瞬息之間!
四個兇狠撲上的幫眾,連柳七的衣角都沒碰到,便已全部武器脫手,痛苦倒地!整個過程,柳七甚至沒有離開三步范圍!那把名為“兩不疑”的劍,始終安安靜靜地躺在鞘中,未曾顯露一絲鋒芒!
阿土躲在柳七身后,看得目瞪口呆。她只看到恩公的身影如風般晃動了幾下,那些兇神惡煞的惡徒就全都倒下了!這比她昨天看到的還要震撼!恩公甚至……連劍都沒拔出來!
“黑狼”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他僅剩的那只手死死握著一把短匕,卻控制不住地在發(fā)抖。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踢到了一塊鐵板,不,是一塊寒鐵鑄就的巨劍!
“饒……饒命!大俠饒命!”
巨大的恐懼壓倒了兇性,“黑狼”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手中的短匕也“當啷”掉在一邊。他磕頭如搗蒜,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形:
“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俠!求大俠饒小的一條狗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的手下們見狀,齊刷刷跪倒在地,哀聲求饒。
柳七冷漠地看著地上磕頭求饒的“黑狼”,斗笠下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這種人,前倨后恭,欺軟怕硬,他聽師父講得多了。
“黑狼”見柳七沉默,以為有了轉機,連忙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油布包,單手高高托過頭頂,聲音帶著諂媚和急迫:
“大俠!小人……小人這里有份好東西!是……是‘通關文書’!加蓋了州府大印的!有了它,在咱們云州地界行走,沿途關隘、稅卡,一概免查免賦!是小的花了大價錢才搞到的!求大俠笑納!只求大俠饒了小的狗命!小的這就帶著弟兄們滾蛋,從此洗心革面,絕不再為非作歹!”
通關文書?免稅通行?柳七的目光落在那油布包上。這對他這個初入江湖、身無長物卻又需要長途跋涉的人來說,倒是個實用的東西,師父并未提及這些世俗瑣事。
阿土看著那文書,又看看跪地求饒的惡徒,緊張地攥緊了柳七的衣角。
柳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最終,他握著劍鞘的手微微一動。
“黑狼”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狂喜和難以察覺的怨毒。就在他以為柳七要接過文書的剎那,他舉在頭頂?shù)氖置偷匾欢?!那油布包看似要遞出,實則下面暗藏玄機!
“去死吧!”
一聲猙獰的暴吼!“黑狼”托文書的手腕一翻,藏在油布包下方的一支閃著幽藍寒光的袖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直取柳七毫無防備的小腹!距離如此之近,又是驟然發(fā)難,陰險至極!他臉上哪里還有半分求饒的卑微,只剩下孤注一擲的瘋狂和得逞的獰笑!
這一下偷襲,快!狠!毒!連阿土都嚇得失聲尖叫!
然而,柳七的反應,比他更快!
就在“黑狼”手腕翻動的瞬間,柳七握著“疑”劍劍鞘的手腕,仿佛早已預判,以一個肉眼難辨的、輕靈得不可思議的角度,如同拂柳般輕輕一撥!
“叮!”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那支淬了毒的袖箭,竟被柳七用劍鞘的側面,精準無比地、如同拂開一片落葉般,輕輕撥偏了方向!幽藍的箭矢擦著柳七的衣角,“奪”地一聲,深深釘入了他身后一棵枯樹的樹干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顫!
“黑狼”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化作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柳七撥開袖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那輕靈的劍鞘軌跡順勢向前,仿佛只是隨意地向前遞出了一寸!
“噗!”
一聲沉悶的、如同熟透西瓜破裂的聲響。
劍鞘的尖端,如同最精準的判官筆,點在了“黑狼”的咽喉正中!
“黑狼”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眼珠猛地凸出,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如同一灘爛泥般,軟軟地撲倒在地,再無聲息。鮮血,迅速從他咽喉那個不起眼的紅點處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的枯草。
整個過程,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死寂!荒草甸上只剩下風吹草葉的沙沙聲和幾個幫眾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柳七看也沒看地上“黑狼”的尸體。他緩緩收回劍鞘,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地上那幾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幫眾。
“抬走他?!绷叩穆曇舯葎偛鸥?,“找個地方埋了。從今以后,若再讓我聽到‘黑狼幫’三字,或者見到你們作惡……”
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血液。
“是是是!大俠饒命!我們埋!我們這就埋!”幾個幫眾如夢初醒,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我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回去就散了幫派!我們老老實實做人!求大俠饒命啊!”
柳七不再看他們,目光落在地上那個沾了點血跡的油布包上。他彎腰,用劍鞘的尖端將那油布包挑起,穩(wěn)穩(wěn)落入手中。柳七看也沒看,隨手將其塞入了自己懷中。這文書,或許能省去些路上的麻煩。
“走?!?/p>
他對著身后依舊處于震驚和恐懼中的阿土,淡淡說了一句,轉身,繼續(xù)朝著華山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阿土猛地回過神來,看著地上的尸體和那幾個連滾爬爬去抬尸體的幫眾,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更加蒼白。她用力捂住嘴,強壓下嘔吐的欲望,再不敢有絲毫停留,跌跌撞撞地追上了柳七的背影,緊緊跟隨著。
離開荒草甸,山道逐漸抬升,視野也變得開闊。青嶺鎮(zhèn)已被遠遠拋在身后山坳里,像一塊小小的灰色補丁。前方,層巒疊嶂,華山那標志性的、如同巨劍般直插云霄的主峰輪廓,在薄霧中已清晰可見,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鋒銳氣息。但柳七知道,青嶺鎮(zhèn)只是去到華山山域的第一個落腳點,距離真正的劍冢山門,還有相當一段崎嶇的山路要走。沿途或許還有其他集鎮(zhèn)或驛站。
山風凜冽,吹拂著柳七的斗笠和衣袍。他背后的巨大包裹和五柄劍,沉默地訴說著重量。懷中的那份通關文書,沾著血,卻成了他踏入這廣闊江湖獲得的第一件“世俗之物”。
阿土緊緊跟在后面,小臉被山風吹得發(fā)紅,呼吸也有些急促。她看著恩公沉默前行的背影,又想起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殺戮和地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心頭依舊被巨大的恐懼和后怕占據(jù)。她偷偷瞄了一眼柳七懷中放文書的位置,那油布包仿佛還散發(fā)著血腥味,讓她不寒而栗。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一處山泉流淌的平緩坡地。柳七停下腳步。
“歇息?!?/p>
他簡短地說了一句,走到溪邊一塊干凈的大石旁,放下了背上的巨大包裹。五柄劍靠石而立。
阿土如蒙大赦,連忙跑到溪邊,用冰冷的溪水拼命洗臉漱口,仿佛想洗掉鼻腔里殘留的血腥味和胃里的翻騰感。冰冷的溪水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
柳七摘下斗笠,掬起一捧溪水喝了幾口。冰冷甘冽的水流劃過喉嚨,帶來一絲清明。他坐在石頭上,目光投向云霧繚繞的華山主峰,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土洗完臉,怯生生地走到離柳七幾步遠的地方,不敢靠太近。她看著柳七放在石頭上的斗笠,又看看他沉靜的側臉,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聲音細若蚊吶:
“恩公……剛才……剛才那文書……”
柳七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她。
阿土被看得一緊張,低下頭,絞著衣角:“我……我以前在客棧,聽來往的客商說過……那種加蓋州府大印的通關文書……很……很金貴。有了它,在州內行走,就不用給官府交稅錢了,過卡子也快……是……是跑大生意的行商才有的……黑狼幫他們……肯定是搶來的……”
她說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柳七一眼,似乎想確認自己說的對不對,又擔心提起文書會讓恩公想起剛才的血腥。
柳七沒有回應她關于文書來歷的話,只是淡淡地問:“怕了?”
阿土身體一僵,隨即用力搖頭,眼淚卻又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不……不怕!跟著恩公……阿土不怕!”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但微微顫抖的尾音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恐懼?!笆恰悄切┤颂珘牧?!恩公是為了救我……才……才……”她說不下去了。
柳七看著少女強作鎮(zhèn)定卻難掩恐懼的樣子,沉默了片刻。山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和草木的氣息,也吹散了最后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劍,不是殺人技?!彼俅握f出了這句話,聲音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他看著阿土茫然又困惑的眼睛,緩緩補充道:“有時是不得已?!?/p>
阿土呆呆地聽著。不得已……是為了保護她嗎?還是為了保護自己?她似懂非懂,但恩公那平靜眼神下深藏的某種沉重的東西,讓她不敢再問。
柳七不再多言,重新戴好斗笠,背起包裹。
“走吧,路還長?!?/p>
阿土連忙應了一聲,小跑著跟上。她看著恩公高大的背影,心中那巨大的恐懼,似乎被“不得已”三個字稍微沖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小包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柳七背后那巨大包裹露出的劍柄輪廓上。
前方的山道蜿蜒向上,沒入云霧之中。神圣之地的鋒銳之氣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隔著千山萬壑。柳七懷中的那份通關文書,靜靜地貼著他的胸膛,提醒著他,這江湖之路,除了武道巔峰的追求,還有無數(shù)世俗的險阻與不得已的選擇。而帶著一個懵懂又恐懼的少女,這條通往劍冢的路,注定不會平靜。而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