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韌勁,一下起來就不肯停。云溪的老房子多是磚木結(jié)構(gòu),經(jīng)不起這樣連日的浸泡,沒過幾天,巷尾的幾間老屋就開始漏雨,其中一間還是空著的老木匠鋪——正是陸則父親日記里提過的王師傅的鋪子。
這天清晨,蘇晚剛打開書店門,就看見陸則帶著工人往老木匠鋪跑。他穿著件深色沖鋒衣,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泥點,顯然是剛從工地過來。
“里面的梁快塌了,得趕緊把木料搬出來?!标憚t對蘇晚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急。
蘇晚也顧不上開店,抓起墻角的雨傘就跟了過去。老木匠鋪的屋頂已經(jīng)破了個洞,雨水順著洞往下灌,在地上積了淺淺的水洼。墻角堆著的老木料、刨子、墨斗被泡得發(fā)漲,墻上掛著的幾件半成品木椅,椅腿已經(jīng)有些歪斜。
“小心點,那邊的椽子松了!”陸則一邊指揮工人搬木料,一邊用塑料布蓋墻角的工具盒。他抬頭時,正好看見蘇晚伸手去夠墻上掛著的一把老鋸子,那鋸子掛得高,她踮著腳夠了幾次,腳下的木板突然“吱呀”一聲陷下去一塊。
“別動!”陸則幾乎是本能地沖過去,伸手將蘇晚往旁邊一拉。就在這時,頭頂傳來“咔嚓”一聲脆響,一根碗口粗的椽子帶著碎瓦掉了下來——陸則想也沒想,把蘇晚往懷里一攬,轉(zhuǎn)身用后背擋住了下落的椽子。
“砰”的一聲悶響,陸則悶哼了一聲,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
“陸則!”蘇晚嚇得魂都沒了,推開他時才發(fā)現(xiàn),他后背的沖鋒衣已經(jīng)被劃破,滲出血跡來。
工人們趕緊圍上來,七手八腳地把陸則扶到外面的屋檐下。陸則想站起來,卻疼得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白得像紙。
“必須去醫(yī)院!”蘇晚的聲音都在抖,伸手想去碰他的后背,又怕弄疼他,手懸在半空,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陸則看著她泛紅的眼睛,反倒笑了笑,伸手想擦她的眼淚,手剛抬起來又落下,自嘲道:“看來這老房子的‘骨頭’,比我硬?!?/p>
去醫(yī)院的路上,蘇晚一直攥著陸則的手。他的手很燙,大概是疼得發(fā)了熱,指尖卻在輕輕回握她,像是在安慰。醫(yī)生說傷口不算太深,但椽子砸下來時震到了骨頭,得臥床休息至少一周。
“項目怎么辦?”陸則躺在病床上,還在惦記工地的事。
“你的助理盯著呢,再說還有工人?!碧K晚削著蘋果,把果核扔進垃圾桶,“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養(yǎng)傷?!?/p>
陸則住的是醫(yī)院的單人病房,窗外能看到一小片竹林。蘇晚每天早上把書店交給張嬸照看,中午就提著保溫桶來醫(yī)院,變著花樣給他做清淡的飯菜——冬瓜排骨湯、山藥粥、清蒸魚,都是她從母親留下的食譜里翻出來的,據(jù)說“養(yǎng)傷最宜”。
“你是不是把書店的食譜都搬來了?”這天陸則喝著黑魚湯,看著蘇晚額角的薄汗,忽然說。
“黑魚能長傷口?!碧K晚把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我媽以前說的。”
陸則放下勺子,看著她:“蘇晚,謝謝你。”
“謝我干什么?”蘇晚避開他的目光,假裝整理桌布,“要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受傷?!?/p>
“就算不是為你,我也會這么做。”陸則的聲音很認(rèn)真,“這老木匠鋪,是我父親和你父親的念想,我不能讓它出事?!彼D了頓,忽然說起別的,“其實我來云溪,不全是為了項目?!?/p>
蘇晚抬起頭。
“我爺爺去年去世了?!标憚t望著窗外的竹林,聲音輕了些,“他走前把我叫到床前,說當(dāng)年不該逼我父親,說‘做木頭的人,心得跟著木頭走,留不住的,強留也沒用’。他還說,我父親的樟木盒子沒做完,讓我來云溪找找,看能不能了了他的心愿?!?/p>
“那盒子……”
“還在倉庫里?!标憚t笑了笑,“等我傷好了,我們一起把它做完,好不好?”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她看著陸則眼里的期待,點了點頭:“好?!?/p>
陸則養(yǎng)傷的日子里,蘇晚常把書店的老書帶來,讀給他聽。大多是沈從文的散文,她的聲音很輕,像溪水漫過石頭,陸則靠在床頭聽著,有時會睡著,眉頭卻舒展著,不像平時那樣總是鎖著。
有天晚上下大雨,蘇晚被醫(yī)院的電話叫醒——陸則發(fā)了高燒,說胡話。她趕到醫(yī)院時,陸則正躺在床上,額頭上敷著冰毛巾,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
蘇晚湊近了才聽清,他說的是:“爸,我沒改方案……爺爺,木頭有脾氣的……”
她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按住他滾燙的手,像哄小孩似的低聲說:“沒事了,方案保住了,老木匠鋪也保住了……陸則,別怕。”
不知過了多久,陸則的燒漸漸退了,呼吸也平穩(wěn)起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蘇晚趴在床邊睡著了,頭發(fā)散落在枕頭上,手里還攥著他的衣角。窗外的雨還在下,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和雨聲混在一起,溫柔得像一首催眠曲。
陸則看著她的睡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柔軟。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攥著的衣角,又把身上的薄毯蓋在她身上,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了什么珍貴的夢。
原來所謂的“家”,不一定是鋼筋水泥的房子,也可以是一個愿意在雨夜守著你、聽你說胡話的人。這個念頭冒出來時,陸則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好像,真的對這個南方小城,對這個安靜的姑娘,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