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
林青玄跪在泥水里,掌心那撮灰燼仍溫?zé)崛缁钗?,仿佛還裹著井婆最后的執(zhí)念。
風(fēng)早已停了,破妄燭焦黑斷落,綠焰熄滅的剎那,像是連通幽冥的最后一絲線也被剪斷。
可就在那灰中,幾行墨跡緩緩浮現(xiàn)——不是寫在紙上,而是由怨氣凝成、以魂力刻下的遺言:
“趙老爺……陸九爺……七棺……稚龍引……守言死前,竹簡藏井壁夾層?!?/p>
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狠狠鑿進(jìn)他的顱骨。
趙老爺?
城南趙家,富甲一方,卻從不露面,連府中仆役都說不清主人何時歸家。
陸九爺?
漕幫暗舵頭,專走陰貨運(yùn)尸,曾有船工夜見他背棺上山,回來后便沒人再見過他。
而“七棺”……他瞳孔驟縮。
七煞釘!
剛才拔除的七枚符釘,正是按“七棺鎮(zhèn)位”布陣!
這可不是鎮(zhèn)邪?
這是逆風(fēng)水之法,借冤魂怨氣養(yǎng)地脈陰氣!
他猛地抬頭,雙目驟睜,眉心一縷黑氣流轉(zhuǎn)——觀鬼氣發(fā)動!
視野瞬間染上幽藍(lán),井壁上浮現(xiàn)出層層疊疊的邪祟殘息。
黑霧如蛛網(wǎng)纏繞磚石,唯有西北角一處石縫,竟透出一絲極細(xì)的金氣,微弱如游絲,卻純凈不染陰穢。
那是執(zhí)念未散的印記,是生者臨終前用最后陽魂封存之物的氣息!
“夾層……就在那兒!”
他踉蹌爬起,手指摳進(jìn)石縫,指甲崩裂也不覺痛。
運(yùn)起殘存地脈感知,引動腳下微弱震流,震松磚石。
一聲悶響,一塊青苔覆蓋的井磚被撬開,露出內(nèi)里凹槽——一卷油布靜靜臥著,外裹黃麻繩,打的是相風(fēng)堂秘傳的“結(jié)心結(jié)”。
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
他解開繩結(jié),緩緩展開竹簡。
剎那間,一股古老而沉重的氣息撲面而來,仿佛有無數(shù)亡魂在耳邊低語。
《地脈真詮·殘卷·其三:養(yǎng)龍篇》
字跡古拙,墨色沉暗,間雜斑斑血痕。開篇便是駭人之語:
“七棺鎮(zhèn)龍,非為鎮(zhèn),實(shí)為養(yǎng)。棺中非尸,乃‘引脈童’,以童陽續(xù)尸王之息,導(dǎo)陰脈逆行,聚煞成形。待稚龍引成,地脈倒灌,萬骨為基,可復(fù)活尸王于斷脊嶺主峰之下……”
林青玄呼吸一窒。
引脈童?
——用純陽童子鎮(zhèn)棺,借其生機(jī)牽引地脈陰流,滋養(yǎng)尚未覺醒的尸王?
這已非邪術(shù),而是逆天改脈、借山河為棺的大逆之局!
他指尖顫抖著往下看,殘頁末尾,一行血書赫然入目,筆跡他認(rèn)得——是師弟守言!
“師尊已知內(nèi)鬼,命我送簡出堂,然……信使皆死于半途。林青玄師兄,若你見此,勿信‘逐徒’之說,真詮從未失竊,乃被‘借名’盜用!趙、陸勾結(jié)陰羅教,以你之名行事,師尊為保你性命,不得不逐你……忍辱負(fù)重,或可存一線道火……”
轟——!
腦海如驚雷炸裂。
林青玄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泥水中。
當(dāng)年雨夜,師父將他逐出山門,手持戒尺,怒目而視:“林青玄,你盜取真詮,敗壞門風(fēng),從今往后,再非我相風(fēng)堂弟子!”他跪在階前,渾身濕透,百口莫辯,只覺天地傾覆。
可原來……原來師父這是在保他!
那一尺,是為擋下殺機(jī);那一逐,是為護(hù)他性命!
而真正的竊書者,早已借他之名,盜用《地脈真詮》,布下這滔天陰謀!
“所以……我不是被拋棄?!彼?,聲音沙啞如裂帛,“我是……被放生的火種?”
冷雨不知何時又落了下來,順著井口滴下,砸在竹簡上,血字卻未化。
他死死攥著它,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攥著師父最后的囑托、師兄臨終的遺命、還有那無數(shù)被獻(xiàn)祭的童子冤魂。
井婆說的紅裙女孩……柳煙的妹妹……也被帶去了斷脊嶺?
斷脊嶺。
地脈斷裂如刀砍,形似龍脊崩塌,本是大兇絕地,卻正適合“養(yǎng)尸復(fù)國”之陣——以萬怨為薪,以童陽為引,待尸王蘇醒,地脈倒流,山河變色!
他緩緩閉眼,耳邊仿佛響起師父那夜在廊下低聲一嘆:
“青玄……忍辱,方能存道?!?/p>
原來不是失望,是托付。
不是放逐,是潛行。
他睜開眼時,眸中已無疲憊,唯有一簇幽火,靜靜燃燒。
小心翼翼將竹簡卷好,用油布重新包緊,再以貼身粗布裹住,塞入懷中。
那布袋緊貼心口,像是護(hù)著最后一縷未滅的道統(tǒng)。
他仰頭望向井口,夜色如墨,細(xì)雨如針。
忽然,上方傳來腳步聲,雜亂而急促。
“狗兒!狗兒你在下面嗎?”是瘸腿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封井的磚車來了,縣衙的人說要連夜砌死這口井,說是‘鎮(zhèn)邪’……怎么辦?”
林青玄沒有立刻回應(yīng)。
他低頭,最后一次看向井底那撮灰燼。
然后,緩緩蹲下,將手指插入泥中,沾起一捧混著井灰的濕泥,輕輕抹在臉上、脖頸、衣襟。
灰泥冰冷,卻像某種誓約的印記。
他望著井口那片被雨割碎的夜空,嘴角緩緩揚(yáng)起一絲冷笑。
夜雨如織,斷脊嶺外的荒野上,風(fēng)裹著濕土腥氣撲面而來。
林青玄從枯井中攀出時,衣襟早已被泥水浸透,肩頭滲著舊傷撕裂的血痕。
他站定在井口邊緣,身形微晃,卻未扶墻,只是緩緩將那卷裹得嚴(yán)實(shí)的竹簡塞入貼身布袋,緊貼心口——仿佛護(hù)著一縷不肯熄滅的魂火。
瘸腿老周提著燈籠,跛著腳湊近,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狗兒,縣衙的人帶了磚車,說是要連夜封井,連井口都畫了符印,說是‘鎮(zhèn)煞絕地’……咱們……咱們是不是得走?”
林青玄沒答。
他低頭看著井口邊緣那一圈尚未干涸的濕泥,雨水順著他的額發(fā)滴落,混著井灰,在他臉上劃出幾道幽暗的紋路。
他忽然蹲下,伸手抓起一捧混著香灰與腐土的泥漿,指尖微微發(fā)顫,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灰中殘留的執(zhí)念,仍在灼燒他的神識。
“讓他們封。”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啞,卻像刀鋒刮過石板。
他用沾滿灰泥的手,在井口青石上緩緩畫下一道符印——虛煞符。
筆畫歪斜,看似潦草,毫無靈力波動,連最粗淺的鎮(zhèn)邪陣法都不如。
可只有他知道,這符真正的妙處不在“鎮(zhèn)”,而在“偽死”。
它不引地脈,不聚陰氣,反而像一層死皮,將整口井的氣息徹底封死,讓外人感知時,只覺此地已成死域,鬼氣斷絕,地脈枯竭。
可實(shí)際上——地脈暗流仍在井底緩緩回旋,井婆殘魂所化的執(zhí)念之線,如蛛絲般隱匿于磚縫之間,正悄然牽引著某種更深層的感應(yīng)。
“既然你們要封井……”他抹去指尖殘泥,望著那被雨水沖刷的符痕,嘴角揚(yáng)起一絲極冷的笑,“那我就讓這‘死井’,變成你們的‘招魂幡’。”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仿佛只是個剛從井里撈出破銅爛鐵的混混。
老周看得心頭一緊,卻不敢多問。
他知道這“狗兒”近來行事越來越邪門,可越是邪門,越讓人不敢輕視。
回城的路上,林青玄一言不發(fā)。
雨水順著他的斗笠滑落,遮住了他眉心那道若隱若現(xiàn)的黑氣。
他在想竹簡上的字,想守言師兄的血書,想師父那夜雨中的怒斥——原來不是逐徒,是放生。
可放生之后呢?
他活了下來,卻眼睜睜看著無辜者被卷入這場以山河為祭的邪局。
破廟依舊破敗,神像傾頹,蛛網(wǎng)橫掛。
他推門而入,反手將門閂插上,從懷中取出黃紙、朱砂——沒有朱砂,便咬破指尖,以血為墨。
燭火搖曳,映著他低垂的眉眼。
他一字一句,將《地脈真詮·殘卷·其三》默寫于紙上。
筆鋒凝重,血字如烙,每寫一字,心頭便多一分寒意。
當(dāng)寫到“引脈童”三字時,指尖驟然一痛——不是傷口裂開,而是一種記憶的撕裂感,仿佛有另一段靈魂在尖叫。
他猛地頓筆。
腦海中,一段屬于“林狗兒”的記憶碎片驟然浮現(xiàn)——
那是一個醉月的夜晚,他偷溜進(jìn)趙家后巷,本想摸點(diǎn)剩飯,卻撞見幾個地痞圍著一口黑箱分贓。
箱中傳出孩童的嗚咽,被黑布蒙著頭,手腳捆著麻繩。
領(lǐng)頭那人,滿臉橫肉,腰間掛著一枚青銅令牌,上刻“陰羅”二字。
是陸九爺。
而那孩子……穿著紅裙。
林青玄呼吸一滯。
紅裙……柳煙妹妹!
那個被說成“病死”的小女孩,根本不是病死!
她是被選中的“引脈童”——以純陽之體,鎮(zhèn)棺導(dǎo)脈,滋養(yǎng)尸王!
她的死,是一場獻(xiàn)祭,一場被精心掩蓋的活葬!
他渾身發(fā)冷,指尖的血滴落在紙上,暈開成一朵朵暗紅的花。
原來柳煙每夜在井邊哭喊“妹妹沒死”,不是瘋話,是執(zhí)念通幽!
她妹妹的魂,或許還被困在某個棺中,被烏木釘鎖住三魂,被地脈陰氣日夜侵蝕……
他閉上眼,再度催動“觀鬼氣”。
眉心黑氣流轉(zhuǎn),視野驟然化為幽藍(lán)。
井婆臨終前的畫面在腦海中回放——那穿紅裙的小女孩,并未真正死去,而是被鎖在哭墳溝的某具棺中,胸口插著一根烏木釘,釘頭刻著一個“陸”字。
陸九爺……以“婚沖喜”為名,誘騙貧戶獻(xiàn)女,實(shí)則將她們制成“引脈童”,送往斷脊嶺,喂養(yǎng)那尚未覺醒的尸王。
“好一個沖喜……”林青玄緩緩睜眼,眸中再無悲憫,唯有一片森寒的殺意,“我便讓你——喜墳同葬?!?/p>
他攥緊拳頭,掌心那枚從陸九爺手下奪來的陰羅銅牌,此刻竟隱隱發(fā)燙。
牌面刻著五個小字:焚階令已啟。
他盯著那五個字,忽然冷笑出聲。
焚階……焚的不是臺階,是道階。
是將正統(tǒng)玄門一步步燒成灰燼,只為讓邪道登頂。
窗外,風(fēng)驟停。
一道黑影掠過殘破窗紙,無聲無息。
林青玄沒有回頭,只是將銅牌緩緩收入懷中,目光落在桌上那張血書黃紙上。
他重新提筆,繼續(xù)默寫。
殘卷最后幾句,字字如刀:
“子午龍眼,地氣交匯,若釘入尸髓,則脈逆成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