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的劇痛在沈疏離開后許久才慢慢平息,轉(zhuǎn)化為一種綿長而頑固的鈍痛,像一根無形的線,時刻牽扯著林見陽的神經(jīng)。他蜷縮在床上,像只受驚后虛脫的小獸,目光失焦地望著天花板。枕邊,那個金燦燦的奶油泡芙散發(fā)著無聲的誘惑,也像一個滾燙的烙印,提醒著他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泡芙劫案”和沈疏眼中那混合著怒火、后怕與深重疲憊的眼神。
嘴里殘留的香甜奶油味,此刻嘗起來竟帶著一絲苦澀。林見陽懊惱地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太蠢了!真的太蠢了!為了一口吃的,不僅差點(diǎn)把自己好不容易開始愈合的骨頭又弄傷,還徹底觸怒了沈疏。那句“愚蠢且危險”像冰錐一樣扎在心上。他幾乎能想象沈疏回來后會如何用更嚴(yán)苛的規(guī)則將他徹底“囚禁”,或者干脆將他視為無可救藥的“污染源”,徹底無視。
就在他沉浸在自我厭棄和忐忑不安中時,宿舍門再次被輕輕推開。
林見陽身體瞬間繃緊,像等待審判的囚徒,連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抬頭,只用眼角的余光緊張地瞟向門口。
沈疏回來了。手里除了那個藍(lán)色的文件夾,還多了一個印著校醫(yī)院標(biāo)志的塑料袋。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仿佛剛才那場風(fēng)暴從未發(fā)生。他徑直走到自己書桌前,將文件夾放好,然后拿著那個新袋子走向林見陽的床邊。
林見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疏沒有看他,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個孤零零的、被啃了一小口的奶油泡芙上。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移開視線,仿佛那是什么需要避開的臟東西。他打開新拿來的塑料袋,里面是幾盒藥膏和一卷新的醫(yī)用繃帶。
“校醫(yī)開的活血化瘀外用藥,和替換繃帶?!鄙蚴璧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情緒,“每天早晚各一次,涂抹在淤青處,按摩至吸收??噹枰匦鹿潭??!彼呎f邊將藥膏和繃帶放在床頭柜上,動作精準(zhǔn),避開了那個礙眼的泡芙。
林見陽愣住了。換藥?沈疏要給他換藥?這個認(rèn)知比沈疏直接給他一記冰眼更讓他震驚!以沈疏那深入骨髓的潔癖,觸碰別人(尤其是一個剛偷拿了他泡芙、還一身汗的“麻煩精”)的傷口?
“我……我自己來就行!”林見陽連忙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和難以置信。
沈疏終于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澳阌沂譄o法用力,無法有效完成背部涂抹和繃帶纏繞。姿勢不當(dāng)會加重傷勢?!彼愂鲋聦?shí),像是在分析一道數(shù)學(xué)題的解題步驟,“這是必要程序?!?/p>
又是“必要程序”!林見陽啞口無言。他看著沈疏極其自然地走向洗手間,水流聲響起。片刻后,他走了出來,手里拿著消毒濕巾。他沒有立刻靠近林見陽,而是先走到自己書桌前,拿起那個敞開的便利店塑料袋——包括那個被啃了一口的泡芙——動作利落地將袋口扎緊,然后,在林見陽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直接將整個袋子精準(zhǔn)地投進(jìn)了門邊的垃圾桶!仿佛在清除一項(xiàng)重要的污染源。
林見陽的臉?biāo)查g紅透了,一半是羞恥,一半是說不清的委屈。果然……還是嫌棄他碰過的東西……
沈疏做完這一切,才重新走向林見陽的床邊。他先用消毒濕巾仔細(xì)擦拭了自己的雙手,從指尖到手腕,每一寸皮膚都不放過,動作一絲不茍。然后,他又拿出一片新的消毒濕巾,目光落在林見陽身上。
“衣服,解開。”命令簡潔,毫無波瀾。
林見陽的臉頰溫度飆升,幾乎能煎雞蛋。他咬著下唇,用沒受傷的左手,笨拙地、慢吞吞地去解病號服的扣子。一顆,兩顆……動作因?yàn)樾呔胶屠吖堑碾[痛而更加遲緩。當(dāng)解到第三顆,露出纏繞著白色繃帶的胸膛和一片明顯的青紫色淤痕時,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一只微涼的手伸了過來,帶著消毒濕巾特有的清冽氣息。沈疏的手指隔著濕巾,精準(zhǔn)地捏住了林見陽顫抖的手指,將它們輕輕撥開。然后,他用那張濕巾,極其迅速地擦拭了一下林見陽病號服敞開的邊緣和鎖骨附近的皮膚——一個離傷口很近、但并未直接觸碰的區(qū)域。
“避免污染。”沈疏言簡意賅地解釋,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林見陽卻覺得那聲音里似乎藏著一絲極其細(xì)微的……不自在?
接著,沈疏戴上了一副全新的、薄薄的醫(yī)用一次性PE手套。乳白色的手套包裹著他修長的手指,隔絕了直接的皮膚接觸。他拿起藥膏,擰開蓋子,用棉簽蘸取了適量淡綠色的藥膏。
“可能會有點(diǎn)涼?!彼嵝蚜艘痪?,然后俯下身。
當(dāng)那帶著手套、蘸著冰涼藥膏的棉簽,小心翼翼地觸碰到林見陽肋骨邊緣那片猙獰的淤青時,林見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
“別動。”沈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命令的意味,但手上的動作卻下意識地放得更輕、更緩。
他的手指隔著薄薄的手套,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輕柔,開始以淤青為中心,極其緩慢地、打著小圈涂抹藥膏。力道控制得極好,既能確保藥膏推開吸收,又避開了骨裂最痛的點(diǎn)。他的動作精準(zhǔn)而穩(wěn)定,像在進(jìn)行一項(xiàng)精密的微雕。從肋骨邊緣,到側(cè)腰,再到靠近脊柱的背部……每一寸淤青都沒有遺漏。
林見陽起初因?yàn)榫o張和羞恥而全身僵硬。但隨著那帶著涼意和奇異安撫力量的涂抹持續(xù),他緊繃的神經(jīng)竟奇異地放松下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疏指尖傳來的穩(wěn)定力道,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的輕微起伏,感受到他俯身時投下的、帶著冷冽松木氣息的陰影。這感覺太過微妙,疼痛似乎真的在減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所有的混亂和不安都被這雙帶著手套、精準(zhǔn)操作的手撫平了。
沈疏全程低垂著眼眸,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緒。他的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正在處理的不是一具活生生的、會呼吸、會害羞的身體,而是一件需要極致呵護(hù)的、易碎的藝術(shù)品。只有他微微抿緊的唇線,和額角那幾乎看不見的、細(xì)微的汗意,泄露了他此刻并非全然的平靜。
背部涂抹完畢,沈疏開始處理繃帶。他極其小心地解開林見陽身上纏繞的舊繃帶,動作輕緩得如同解開一件稀世珍寶的包裝。當(dāng)看到繃帶下依舊明顯的淤青和微微紅腫的皮膚時,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情緒。
他拿起新的繃帶,從林見陽的腋下開始纏繞。這個動作需要兩人靠得更近。林見陽能清晰地聞到沈疏身上那股冷冽干凈的松木香,混合著消毒水和藥膏的淡淡氣息。沈疏的手臂環(huán)過他身前,動作穩(wěn)定而高效,繃帶纏繞的松緊度恰到好處,既提供了支撐,又不至于勒得難受。
當(dāng)沈疏的手指隔著繃帶和手套,不可避免地擦過林見陽胸前敏感的皮膚時,林見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臉頰再次不受控制地發(fā)燙。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沈疏。
沈疏正專注地固定著繃帶的末端,用醫(yī)用膠帶仔細(xì)貼好。他的側(cè)臉線條在午后柔和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鼻梁高挺,下頜線緊繃。他似乎察覺到了林見陽的目光,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但并未轉(zhuǎn)頭,只是喉結(jié)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
“好了?!鄙蚴柚逼鹕?,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迅速摘下手套,精準(zhǔn)地丟進(jìn)垃圾桶,仿佛多戴一秒都是污染。他又拿起消毒濕巾,再次仔細(xì)擦拭了自己的雙手。
整個過程,沒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只有藥膏的清涼氣息、繃帶的摩擦聲、和兩人之間無聲涌動的、復(fù)雜而微妙的氣流在宿舍里彌漫。
林見陽低頭看著身上纏繞整齊、散發(fā)著淡淡藥香的新繃帶,再抬頭看看那個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書桌、重新將自己投入代碼世界的冰冷背影,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顆裹著糖衣的藥丸。外層的苦澀(被抓包的羞恥、被嫌棄的委屈)漸漸化開,內(nèi)里是沈疏那笨拙的、被層層包裹在“必要程序”和“無菌手套”下的、無聲的縱容與關(guān)切。
這縱容無聲,卻比枕邊的奶油泡芙更甜,也更讓人心頭發(fā)軟。冰山并非無動于衷,他只是……在用自己唯一懂得的方式,笨拙地表達(dá)著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