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道紅痕又動了，像被誰在皮下輕輕撥了一下。
云黎低頭看去，血紋正順著掌紋緩慢游移，像一滴活的血珠在找出口。她立刻摸向懷里的玉符，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邊角，就聽見梵榆在旁邊說：“別碰它。”
她抬頭。他靠在一塊風化的石柱上，臉色仍是青白的，金瞳暗得幾乎看不出光?？伤犞?，盯著她，聲音雖啞，卻壓著某種她聽不懂的緊繃。
“玉符現(xiàn)在碰不得?！彼D了一下，“它在引路，也在吸你血?！?/p>
云黎沒動，手還貼在胸口。她感覺到玉符確實在震，但不是熱，是冷，一下一下，像心跳被誰攥著。
“鬼市快開了?！彼麚沃酒饋?，袖口空蕩蕩的，再沒有藤蔓垂下，“月蝕前一刻，門才會現(xiàn)?！?/p>
她沒問為什么非去鬼市。上一晚他耗盡最后靈力封了井底怨蓮，她背著他走了一夜，早明白他撐不了多久。而她掌心的血契，每走一步都在抽她的氣力，像兩根看不見的線，把他們往同一個深淵里拽。
她把藥簍往肩上提了提，啞聲問：“怎么走？”
“跟著我聲音?！彼白?，腳步虛浮，卻沒讓她扶，“閉眼，別用左眼。”
她閉上眼，黑暗里只剩他的腳步聲和自己的呼吸。風從荒原深處刮來，帶著腐草和鐵銹味，偶爾夾著一聲低語，像是誰在耳邊哭。
走了不知多久，腳下一軟，踩進泥里。
她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石街上，兩側(cè)攤位林立，燈籠懸在半空，灰蒙蒙的光，照不出影子。攤主坐在布篷下，臉是一片平，沒有眼鼻嘴。一個攤前擺著幾瓶藥，標簽寫著“十年壽”“半生夢”“幼時聲”。
她猛地閉眼。
“看燈?！辫笥艿穆曇粼诙叄爸豢礋??！?/p>
她再睜眼，強迫自己盯住那些燈籠。光是死的，不跳，不閃，可她掌心的紅痕卻開始發(fā)燙，順著脈絡往上爬，一直燒到手腕。
“前面?！辫笥苤赶蚯胺?。
街盡頭有個破篷，底下懸著半盞燈，燈皮發(fā)灰，像是用舊人皮糊的，燈芯只剩一星將滅的火。
老嫗坐在燈下，枯瘦如柴，眼窩深陷，手里捏著一截斷線。
他們走近時，她抬手，指向燈芯。
梵榆冷笑：“我沒有血可給你?！?/p>
老嫗不動，只重復指燈芯。
云黎想開口，梵榆卻先動了。他扯開袖口，露出手腕，那里有一道舊傷，像是被什么生生撕開過。他咬牙，指甲劃下去，血涌出來，滴在燈芯上。
灰焰“騰”地燃起。
火光映上云黎掌心。
紅痕扭曲，裂開，變成一朵九瓣蓮，每瓣都泛著血光，花心浮著一只睜開的眼睛。她渾身一僵，想縮手，卻發(fā)現(xiàn)手抬不起來。
老嫗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骨：“非人之胎，雙生契命。一為容器，一為引魂?！?/p>
云黎渾身一僵，眼底的光驟然晃動，像是被風刮滅的火苗。她呼吸一滯，胸口猛地發(fā)悶——那些深埋的夢突然翻涌上來：冰棺的寒意，胸口的刺痛，還有那朵纏在心口的蓮。她想反駁，可舌尖發(fā)涼，聲音卡在喉嚨里。
“你胡說?！彼K于擠出幾個字，聲音發(fā)抖，卻死死撐著不退，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要用痛來確認自己還活著，“我娘生的我，我有名字，有村子，有藥簍——”
“那你小時候，”老嫗打斷，“為什么總夢見自己躺在冰棺里，胸口插著一朵引蓮？”
云黎再次僵住，瞳孔微縮。那些夢她從不敢細想，只當是幼年病中的幻覺?？纱丝?，它們像鐵鏈般纏上來，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咬緊牙關，下唇滲出血絲，硬是把眼底那一閃而過的迷茫和痛楚壓了下去。
“這燈，”她盯著老嫗，聲音仍有些發(fā)顫，卻已帶上鋒利的棱角，“能照出什么？”
“命?！崩蠇炚f，“你命不該生，卻生了。你魂不全，卻活了。你掌中引蓮開，天門將裂?！?/p>
“那又怎樣？”她抬頭，眼里沒淚，只有火，“我不問命，我只問路?！?/p>
老嫗不答，只看向梵榆。
他靠在篷柱上，臉色比剛才更白，手腕血流不止，卻沒去包扎。
“你為她耗命。”老嫗說，“你本可逃?！?/p>
“逃不了?！彼曇舻停把踅壛?，命就換了。”
“你不該救她?！崩蠇灀u頭，“她是劫。”
他抬眼，金瞳在殘燈下閃了一下：“那我也認了?！?/p>
云黎猛地轉(zhuǎn)身看他。
他沒看她，只盯著燈芯，像是在看一段燒盡的命。
她忽然蹲下，從藥簍里翻出布條，一把扯開他手腕，粗暴地纏上去。布條吸了血，迅速變暗。
“下次別自作主張?！彼椭^，手卻抖得厲害，“你死了，我也會死。我不準。”
他沒說話。
她系緊結(jié)，用力一拉，布條嵌進傷口。
“我們?nèi)パX。”她站起身，望向北方，“你說那里有古修遺府，能讓我變強?！?/p>
“你無靈根?！彼K于開口。
“那我就用刀，用血，用這雙眼睛?！彼站o掌心，“我不信命，也不認命。誰要我死，我就劈了他。”
她轉(zhuǎn)身就走。
石街開始塌陷，燈籠一盞接一盞熄滅。身后傳來老嫗最后一句話：“引蓮開時，雙生見。一死，一活?！?/p>
云黎沒回頭。
風卷起她的粗辮，吹向北方。她掌心的圖騰還在燒，可她已經(jīng)不疼了。
她只記得娘臨別時說的話：“你若活著，就別回頭?！?/p>
她沒回頭。
雪嶺的輪廓在遠處浮現(xiàn)，像一把插進天里的刀。
她邁出第一步，腳下的石板裂開一道縫，一滴血從她掌心滲出，落在地上，瞬間被干涸的石縫吸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