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薇尚未來得及細細消化與蕭景珩那場石破天驚的“認親”所帶來的震撼與那袋“神種”所承載的沉重希望與隱憂,僅僅隔了一夜,另一種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心悸的警示,便如同跗骨之蛆般悄然纏了上來,將她剛剛獲得的一絲喘息與微弱的盟友感攪得粉碎,只剩下更深沉的迷霧與不安。
午后,昭陽殿內(nèi)依舊殘留著龍涎香的沉郁氣息。陽光透過窗紗,在地面投下朦朧的光斑,卻驅(qū)不散殿內(nèi)那無形的、仿佛凝固般的壓抑??諝庵袕浡环N風雨欲來的沉寂。
“陛下,貴君謝知遠請見。”掌事太監(jiān)福安尖細的嗓音打破了這片沉寂。
林薇端坐于案后,聞言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昨日是鳳君,今日是貴君,這看似尋常的請安,在如今波譎云詭的時局下,都仿佛裹挾著別樣的意味。“宣?!彼曇羝降?,聽不出情緒。
殿門輕啟,一道頎長昳麗的身影款款而入。謝知遠今日換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云錦長袍,那顏色清雅得如同雨后初霽的天空,襯得他本就精致的五官愈發(fā)奪目,如同畫中走出的玉人。錦袍上以銀線暗繡著流云紋,行走間流光隱現(xiàn),極盡世家公子的風流體態(tài)。然而,與他這身華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眉眼間那抹化不開的、如同濃墨般暈染的憂慮。那憂慮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深刻在眼底,使得那雙慣常含情帶笑的桃花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他行至殿中,姿態(tài)優(yōu)雅地躬身行禮,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尺子量過般標準,帶著謝氏百年世家浸潤出的風骨:“臣侍謝知遠,參見陛下。”聲音清越,卻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喉嚨。
“貴君免禮,賜座?!绷洲碧Я颂郑抗饪此齐S意地掃過他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倦意。宮女無聲地奉上茶點,精致的白玉盞中,琥珀色的茶湯氤氳著熱氣。林薇揮了揮手,福安會意,立刻帶著所有侍從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殿外,厚重的殿門緩緩合攏,將最后一絲外界的光線隔絕,殿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
氣氛瞬間變得凝滯而微妙。那沉郁的龍涎香氣,此刻聞起來竟有些令人窒息。
謝知遠在錦墩上坐下,姿態(tài)依舊無可挑剔,只是顯得有些僵硬。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捧起那溫熱的茶盞,指尖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細膩光潔的瓷胎,仿佛那冰冷的觸感能帶給他一絲慰藉。他低垂著眼睫,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掩了眸中翻騰的情緒。殿內(nèi)只剩下他指尖摩挲瓷器的細微聲響,以及兩人之間那近乎凝固的沉默。
林薇也不催促,只是端起自己的茶盞,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目光卻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無聲地籠罩著謝知遠,捕捉著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變化。這沉默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wǎng),勒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林薇幾乎以為他今日只是例行公事、無話可說時,謝知遠卻猛地抬起頭!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直直地看向林薇,里面盛滿了驚惶、恐懼,還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掙扎,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巨大的力量逼迫著開口。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才終于發(fā)出聲音,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如同被寒風吹過的琴弦:
“陛下…”他開口,聲音艱澀,“臣侍…臣侍昨夜…做了一個極可怕的夢魘?!彼钗艘豢跉?,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那夢魘擾得臣侍心神不寧,輾轉(zhuǎn)反側(cè),直至天明。思來想去,總覺得…覺得此夢非同尋常,或許…或許該稟告陛下,聊作…警醒,以安…臣侍惶恐之心?!?/p>
來了!林薇心中警鈴驟然大作!握著杯蓋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面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放下茶盞,溫聲道:“哦?是何等噩夢,竟讓貴君如此不安?但說無妨,朕為你解解?!?她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謝知遠的臉。
謝知遠似乎被林薇的“關(guān)切”鼓勵了,又或者那噩夢的陰影實在太過巨大,讓他不吐不快。他再次深吸一口氣,語速陡然加快,聲音里的顫抖也越發(fā)明顯,仿佛正被那夢魘中的景象追趕著:
“臣侍夢見…夢見一條巨大的…金色的巨龍!”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仿佛又看到了那駭人的景象,“它盤踞在大江之畔,身軀蜿蜒如山嶺,鱗甲在月光下閃耀著令人敬畏的光芒。它本該…本該是興云布雨、澤被蒼生的祥瑞??!” 他的聲音充滿了痛惜和不解。
“可是…可是陛下!” 謝知遠的聲調(diào)猛地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驚恐,“臣侍看到…看到那巨龍雄偉的身軀上,不!是它身下盤踞的根基之處…爬滿了…爬滿了無數(shù)細小的、黑紅色的螞蟻!密密麻麻!多如恒河沙數(shù)!它們…它們像潮水一樣涌動著,瘋狂地啃噬著!啃噬著巨龍身下的土地!啃噬著那支撐著巨龍、也守護著兩岸萬頃良田和無數(shù)生靈的…堤壩根基!”
他的聲音因恐懼而扭曲,臉色越發(fā)蒼白,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冷汗,整個人都因回憶而微微戰(zhàn)栗起來。
“臣侍看得分明…那巨龍身下的土地在松動!在塌陷!渾濁的江水在它身側(cè)咆哮著,水位…水位在暴漲!天上…天上烏云翻滾,如同墨汁潑灑,雷霆在云層深處滾動,發(fā)出沉悶的怒吼…那分明是…是秋汛將至、天地欲傾的兇兆?。 ?他猛地用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那雷霆就炸響在他耳邊。
林薇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體繃緊,追問道:“然后如何?那巨龍如何了?” 她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緊繃。
謝知遠猛地放下手,抬起頭,那雙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他死死盯著林薇,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急促,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然后…然后就在那烏云壓頂、雷聲轟鳴的瞬間!臣侍…臣侍聽到了一聲…一聲極其細微、卻像冰錐一樣刺進骨髓里的‘咔嚓’聲!” 他模仿著那聲音,牙齒都在打顫,“就是從那巨龍盤踞的堤壩根基最深處!最深處傳來的!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像是什么東西…徹底斷裂了!就像…就像那看似堅固無比的堤壩內(nèi)部,已經(jīng)被那些該死的螞蟻蛀得千瘡百孔!只剩下最后…最后薄薄的一層皮在勉強支撐!只差…只差一點點外力…或者…或者只是一場更大的浪頭!它…它就徹底崩了!”
他猛地向前傾身,雙手無意識地抓住自己錦袍的下擺,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眼中充滿了急切的、近乎哀求的警示,聲音帶著泣血的顫音:
“陛下!巨龍所在,乃我朝龍興之地!是龍興江?。「魸?,千里堤防瞬間化為烏有!滔天洪水將席卷而下!千里沃野頃刻化為澤國!生靈涂炭!浮尸遍野!那蟻穴潰堤之禍,絕非虛妄幻夢!陛下!陛下!臣侍惶恐,此夢大兇!不得不防!須早做決斷啊陛下!”
龍興江堤!秋汛將至!蟻穴潰堤!
謝知遠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裹挾著冰雹的重錘,狠狠砸在林薇的心口!砸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腦中瞬間閃過登基大典上,趙衍那張看似恭順、實則暗藏睥睨的方臉,以及他身后那群以他馬首是瞻的黨羽!閃過案頭堆積如山、字字泣血的奏報——南方水患頻發(fā),流民失所,餓殍載道!而趙衍的心腹,正牢牢把控著南方諸多要害部門,尤其是…工部!水利工部!龍興江堤,正是工部直管的命脈工程!
一股寒意從林薇的腳底瞬間竄上頭頂!如果謝知遠所言非虛,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趙衍…他真敢如此喪心病狂?用萬千黎民的性命和帝國的根基,來作為他攫取權(quán)力的墊腳石?
“貴君此夢…”林薇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手指卻在寬大的袍袖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驚怒。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緊緊鎖住謝知遠那雙寫滿了驚懼、憂慮,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眼睛,試圖穿透那層水光,分辨其中究竟有幾分是真切的恐懼,又有幾分是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
是危言聳聽,試圖攪亂朝局?還是…某種曲折的示警?聯(lián)想到昨日他對自己審視的目光,以及謝家在朝堂上與趙衍若即若離、曖昧不清的立場,林薇心中的疑慮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然而,“龍興江堤”這個具體到不能再具體的地點,“秋汛將至”這個迫在眉睫的時間點,以及“蟻穴潰堤”這形象而可怕的隱喻,都太過精準!精準得讓人毛骨悚然!這絕不是一句泛泛的“不祥之兆”可以解釋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賭不起!
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薇。蕭景珩帶來的種子所代表的未來希望,在此刻這迫在眉睫的巨大災(zāi)難陰影下,顯得如此遙遠而脆弱!
“朕…知曉了。”林薇沉聲道,聲音里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寒意,眼中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依舊跪坐在錦墩上、面色蒼白的謝知遠,“貴君有心了。此夢…著實駭人聽聞。朕,會著人…詳查!務(wù)必…查個水落石出!”
她刻意加重了“詳查”和“水落石出”幾個字,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看進謝知遠的靈魂深處。
謝知遠聞言,緊繃的肩膀似乎極其細微地放松了一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但他眼中的憂慮并未散去,反而更添了一層復雜的、林薇無法完全解讀的情緒。他深深地俯下身去,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沙?。骸俺际獭嫱?。唯愿陛下…萬事小心,保重龍體?!?那“萬事小心”四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看著他略顯踉蹌、仿佛被那可怕夢境抽干了力氣的背影消失在沉重的殿門之后,林薇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墜入了冰冷的深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蕭景珩帶來的種子是未來的希望也是燙手的山芋,謝知遠這突如其來的噩夢警示,更像是一道懸在頭頂、隨時可能斬落的鍘刀!這偌大的宮廷,步步驚心,處處陷阱!
她不再有絲毫猶豫,立刻轉(zhuǎn)身,聲音如同淬了寒冰,對著空曠的大殿低喝:“福安!”
殿門無聲地滑開,福安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躬身待命。
林薇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帝王的決絕與肅殺,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千鈞:
“傳朕口諭,交代影衛(wèi)指揮使!立刻!馬上!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