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jī)會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快得讓林薇幾乎措手不及,又隱隱帶著一種宿命般的必然。
翌日午后,陽光透過昭陽殿高闊的窗欞,在地面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諝庵袕浡埾严愠劣舻臍庀?,這本該是帝王寢殿最尋常的午后,此刻卻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按照宮中鐵律般的慣例,鳳君蕭景珩需在此時前來向“陛下”請安。林薇早已屏退了所有侍從宮女,連最貼身的掌事太監(jiān)都被她以“朕需靜思”為由打發(fā)了出去。偌大的寢殿空曠得驚人,金碧輝煌的裝飾在寂靜中透著一股冰冷的壓迫感,每一根盤龍柱都像是沉默的守衛(wèi),又像是潛在的窺視者。沉重的寂靜壓在心頭,只有香爐里炭火偶爾發(fā)出的細(xì)微噼啪聲,如同她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曠中的回響。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身著深青常服的蕭景珩走了進(jìn)來。那身常服剪裁得一絲不茍,顏色沉靜如水,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他的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距離,行走間衣袂只有極輕微的擺動,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優(yōu)雅。他行至殿中,目光微垂,姿態(tài)無可挑剔地躬身行禮:“臣侍參見陛下。”聲音清朗平穩(wěn),聽不出半分波瀾,完美地符合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鳳君形象。
“鳳君免禮。”林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原主那般帶著慣常的慵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她正襟危坐在寬大的龍椅上,寬大的袍袖垂落,掩蓋了她緊握成拳、幾乎要將那個粗糙麻布袋嵌入掌心的手。掌心的汗水早已濡濕了內(nèi)層的布料,稻種堅(jiān)硬的棱角硌著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這痛感卻奇異地幫助她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
她狀似隨意地站起身,沒有立刻讓蕭景珩平身,而是踱步到臨窗的軟榻旁。窗外庭院里,一株西府海棠開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在午后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明媚得近乎刺眼。林薇的目光投向那片絢爛,仿佛被那生機(jī)勃勃的景象深深吸引,實(shí)則是在掩飾自己眼神中難以控制的緊張與試探的鋒芒。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道沉靜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如同實(shí)質(zhì),讓她脊背的肌肉不自覺地繃緊。
“鳳君,”她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有些飄忽,帶著一絲夢囈般的困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朕昨夜…做了一個怪夢?!?/p>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憶那個并不存在的夢境。她能感覺到身后蕭景珩的呼吸,那原本極其規(guī)律、如同精密機(jī)械般的呼吸,出現(xiàn)了一瞬間極其細(xì)微的凝滯。雖然只有一瞬,快得如同錯覺,卻讓林薇的心猛地一揪!
“夢見身處一片廣袤無垠的田地,”林薇的聲音染上一種虛幻的向往,“金黃色的稻穗…沉甸甸的,飽滿得驚人,壓彎了稻稈,幾乎…幾乎要垂到地上…那景象,前所未見,壯觀得令人心顫…”她微微側(cè)過頭,用眼角的余光捕捉著身后人的反應(yīng),“卻又…莫名地,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曾親眼見過一般…”
她再次停頓,殿內(nèi)只剩下她故作悵惘的余音和香爐炭火細(xì)微的噼啪聲。那短暫的沉默,如同拉滿的弓弦,繃緊到了極致。
林薇緩緩地、徹底地轉(zhuǎn)過身。午后的陽光從她身后的大窗涌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暈,卻讓她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她的目光不再飄忽,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直白的銳利,直直地刺向蕭景珩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
“可惜啊,”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充滿了帝王面對困境時的無奈與煩憂,目光卻緊緊鎖住蕭景珩,“夢終究是夢。醒來之后,看著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報(bào)——南方的水患淹沒良田,流民哀鴻遍野;北方的旱蝗赤地千里,饑民易子而食的慘劇屢見奏聞;還有那空空如也的國庫…”她微微搖頭,語氣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吐出,“朕每每思之,徹夜難眠。若真有那夢中…畝產(chǎn)八百斤的神種,能解此燃眉之急,該有多好?朕這江山,這黎民,也不至于…”
“畝產(chǎn)八百斤”!
這五個字,如同五顆滾燙的、帶著毀滅性力量的隕石,被林薇用看似平靜卻蘊(yùn)含著巨大試探力量的語調(diào),狠狠地砸向了蕭景珩!
就在這五個字出口的瞬間,林薇清晰地看到,蕭景珩那始終如同冰封湖面般平靜無波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極其細(xì)微地微微一震!幅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若非林薇全神貫注死死盯著他,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更關(guān)鍵的是他那雙眼睛!
那雙沉靜深邃、仿佛能容納萬物的眼眸深處,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一種極度震驚、難以置信、甚至帶著一絲被猝然點(diǎn)破秘密的警惕與審視的劇烈情緒,如同深海中炸開的火山熔巖,瞬間沖破了那層完美的、用以隔絕一切的冰封外殼!那情緒的波動是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真實(shí),盡管它被主人以超乎想象的意志力在瞬息之間強(qiáng)行壓制下去,快得如同陽光下的露珠蒸發(fā),他臉上的表情也迅速恢復(fù)成那種無懈可擊的沉靜,甚至連眼睫都未曾多顫動一下!
但林薇捕捉到了!
那絕不是聽到一個荒誕離奇夢境時該有的反應(yīng)!那是一種被戳中心底最深、最隱秘角落的本能震動!是偽裝被猝然撕裂一角時泄露出的真實(shí)!
狂喜和巨大的緊張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林薇的四肢百??!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賭對了!她真的賭對了!那袋種子,那行簡體字,那句詩…源頭就在這里!
林薇強(qiáng)壓住幾乎要破喉而出的吶喊,她沒有退縮,反而迎著蕭景珩那看似恢復(fù)平靜、實(shí)則暗流洶涌的目光,向前踏出了堅(jiān)定的一小步。這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本應(yīng)保持的君臣距離,充滿了壓迫感和孤注一擲的意味。
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低得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卻帶著一種近乎直白的試探和不容錯辨的坦誠,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地送入蕭景珩耳中:“鳳君博學(xué)廣識,深諳農(nóng)事典籍,”她頓了頓,目光如同探針,試圖刺穿對方最后的防御,“可知曉這浩渺世間,究竟何處…能尋得此等逆天改命的神物?或者…”她的聲音再次壓低,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何處…能有那‘同是天涯淪落人’,深知此物珍貴,愿解朕…燃眉之急?”
最后四個字,她咬得極重,目光死死鎖住蕭景珩的眼睛,不容他有半分閃躲!
“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句只有他們才懂的暗語,被她赤裸裸地拋了出來!
寢殿內(nèi)的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jì)般難熬。窗外海棠樹上鳥兒的啁啾聲,殿內(nèi)香爐炭火那細(xì)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噼啪聲,甚至兩人那被極力壓抑的、幾乎微不可聞的呼吸聲,都被這死寂放大了無數(shù)倍,清晰得如同擂鼓在耳畔敲響!林薇能感覺到自己緊握的手心,汗水已經(jīng)徹底浸透了內(nèi)里的布料,那粗糙的麻布袋緊緊貼著汗?jié)竦钠つw,傳遞著一種粘膩而真實(shí)的觸感。她全身的神經(jīng)都繃緊到了極限,等待著最終的審判——是徹底的暴露與結(jié)盟,還是…致命的否認(rèn)與危機(jī)?
蕭景珩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玉雕。午后的陽光斜斜地打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他的目光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盡頭,仿佛穿透了林薇故作鎮(zhèn)定的帝王威儀,穿透了這具陌生的軀殼,直抵那來自異世的、同樣彷徨不安的靈魂深處。那目光里有審視,有評估,有濃得化不開的憂慮,還有一種林薇無法完全解讀的…沉重。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終于,蕭景珩極其緩慢地、幅度小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地動了一下。他沒有開口說話,沒有用任何語言回應(yīng)林薇那直指核心的試探。他只是極其隱蔽地抬起了右手,那動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袖口。
然后,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在只有林薇這個角度才能勉強(qiáng)窺見的位置,他用右手食指,極其快速、極其隱蔽地在攤開的左手掌心上方,虛虛地、由上至下地做了一個干凈利落的“切割”動作!仿佛在切割一塊無形的幕布!
緊接著,他指尖的動作并未停止,而是迅疾地由外向內(nèi),在掌心那個被“切割”開的位置,輕輕地點(diǎn)了一下!指尖向內(nèi),仿佛指向了一個…不可見的“內(nèi)部”!
林薇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心臟在那一剎那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泵出滾燙的血液,直沖頭頂!
那個手勢!那個極其簡略的、象征性的符號!
切割空間!指向內(nèi)部!
那是…那是現(xiàn)代幻想文學(xué)、影視作品甚至游戲設(shè)定中,極其常見的、用來示意“空間”、“次元”、“儲物空間”的簡略符號!絕非這個時代、這個世界該有的認(rèn)知!
他承認(rèn)了!他用最隱秘、最無法被第三方理解的方式,徹底承認(rèn)了!
就在林薇被這石破天驚的手勢震撼得幾乎失神的瞬間,蕭景珩微微頷首,動作依舊保持著行禮后的恭敬姿態(tài)。他用只有兩人才能勉強(qiáng)聽清的氣音,語速極快,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卻如同冰錐般鑿進(jìn)林薇的耳中:
“神物非凡俗,非此界所有?!彼哪抗鈳е八从械哪睾途妫瑨哌^林薇緊握在袖中的那只手的位置,意有所指,“妄用,恐招滔天之禍,玉石俱焚!” 警告的意味濃烈得幾乎化為實(shí)質(zhì)!
隨即,他的語氣一轉(zhuǎn),變得斬釘截鐵,直指核心:“陛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住朝堂,清除…最大的禍患!” 他雖然沒有明說名字,但那銳利的眼神和加重語氣的“禍患”二字,所指何人,昭然若揭!“根基不穩(wěn),一切神物、一切宏圖…皆是虛妄泡影!頃刻可覆!”
短短兩句話,一個手勢!
卻如同數(shù)道驚雷,接連不斷地在林薇的識海中炸開!信息量龐大到幾乎讓她眩暈!
他不僅徹底承認(rèn)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更隱晦而確鑿地證實(shí)了那“空間”或類似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那稻種的來源得到了最震撼的解釋!同時,他精準(zhǔn)無比地、一針見血地刺穿了林薇目前最致命的軟肋——權(quán)傾朝野、虎視眈眈的權(quán)臣趙衍!那“滔天之禍”的嚴(yán)厲警告,更是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林薇因找到高產(chǎn)稻種而升起的狂熱,讓她從頭頂涼到腳底!這稻種,是救命的稻草,更是足以將她和整個帝國都拖入萬劫不復(fù)深淵的、最危險(xiǎn)的雙刃劍!
巨大的信息沖擊,找到同類的、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狂喜,以及對那“滔天之禍”的深深忌憚,種種極端情緒在林薇心中激烈碰撞、翻騰!她感覺自己的面部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幾乎要維持不住那副帝王的假面。
她猛地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銳的劇痛伴隨著濃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這劇烈的痛楚如同最有效的鎮(zhèn)靜劑,強(qiáng)行壓下了翻騰的情緒洪流。她借著這股痛意,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龍涎香的沉郁,吸入肺腑,讓她瀕臨失控的理智重新歸位。
“鳳君所言…”林薇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般的沙啞和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決絕和找到依靠的、難以言喻的激動,“甚是!字字珠璣,振聾發(fā)聵!” 她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堅(jiān)定,“朕…明白了。禍患不清,根基不穩(wěn),則萬事皆休!” 她重復(fù)著蕭景珩的話,這是最直接的認(rèn)同,也是結(jié)盟的誓言。
兩人的目光,在這空曠寂靜、危機(jī)四伏的帝王寢殿中,再次交匯。這一次,沒有了最初的試探與偽裝,沒有了君臣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那目光中,有對彼此身份的確認(rèn),有對共同處境的憂慮,有對強(qiáng)大敵人的警惕,更有一種源于共同秘密和共同困境的、初步的、脆弱的、卻在此刻顯得無比珍貴的信任與默契。
蕭景珩眼中那深沉的憂慮如同化不開的濃霧,依舊籠罩著他。但在這濃霧深處,林薇清晰地看到,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小的、卻異常堅(jiān)毅的火苗——那是愿意與她并肩,共同面對眼前這滔天風(fēng)暴的決心。
無聲的對視中,一條由簡體字、詩句、手勢和警告共同編織的、隱秘的紐帶,在九五之尊的龍椅與鳳君的深青常服之間,悄然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