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意留下了那些指向我老宅的線索——耐火泥,槐花粉,舊船鉚釘。因為我需要被抓住。我需要以一個‘兇手’的身份,為這個故事畫上句號。只有這樣,史密斯他們的罪行,才會因為這樁聳人聽聞的謀殺案,被永遠釘在恥辱柱上。我死不足惜,但他們的臟,必須被所有人看見?!?/p>
“我知道,我的計劃有漏洞。比如,錢仲麟鞋底的普魯士藍。那是我在布置現(xiàn)場時,不小心蹭上去的。我沒有時間清理。我賭的,就是發(fā)現(xiàn)它的人,會如何選擇。”
“你可以選擇將它公之于眾,讓這個案子變成一樁懸案,讓我的復(fù)仇變得不那么‘完美’,讓那些人的罪行,有機會在時間的流逝中被淡忘?!?/p>
“你也可以選擇,將它藏起來。成為我這場復(fù)仇的,最后一塊基石?!?/p>
“我不知道你會如何選擇,我也不奢求你的理解。我只是想,在我妹妹死去的地方,留下這段真實的記錄。如果有一天,你來到這里,看到了它,就請代我,看看這運河的風(fēng)景吧。我妹妹生前,最喜歡這里的黃昏?!?/p>
信的末尾,沒有署名。
沈清漪握著信紙,手指冰涼,微微顫抖。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吹得老槐樹的枝椏嗚嗚作響,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原來,她不是那個戳破真相的人。
她只是陳默計劃中,被預(yù)料到,并被賦予了選擇權(quán)的,最后一道保險。
他算準了人心。他甚至算準了,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的良知與掙扎。
這個男人,冷靜到讓人不寒而栗,卻又偏執(zhí)到讓人心生悲憫。
她將信紙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回鐵盒,重新塞進磚洞里,又將那塊磚仔細地嵌了回去。
這個秘密,始于陳默,現(xiàn)在,由她來繼續(xù)守護。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抬頭看向陰沉的天空。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冰冷,然后融化,像一滴無聲的眼淚。
幾天后,沈清漪在法租界的一家茶樓,意外地遇見了趙天闊。
彼時,她正臨窗而坐,看著樓下街景,面前一杯清茶,熱氣裊裊。趙天闊穿著一身嶄新的毛呢嗶嘰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在一眾下屬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沈清漪。
他遣散了下屬,徑直走了過來,臉上掛著熱絡(luò)而官方的笑容?!鞍パ?,這不是沈醫(yī)生嗎?真巧,真巧啊!”
“趙廳長。”沈清漪站起身,禮貌地點了點頭。
“坐,坐,別客氣?!壁w天闊在她對面坐下,自來熟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沈醫(yī)生真是好雅興,一個人在這里喝茶。”
“剛下班,隨便坐坐?!鄙蚯邃舻恼Z氣很平淡。
趙天闊喝了口茶,咂咂嘴,眼睛卻一直沒離開沈清漪的臉,像是在評估一件古董的成色。“說起來,上次的案子,真是多虧了沈醫(yī)生。要不是你那些發(fā)現(xiàn),我們還跟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呢。我這杯茶,敬你!”
“趙廳長客氣了,我只是做了我分內(nèi)的工作。”沈清漪端起茶杯,輕輕與他碰了一下,卻沒有喝。
氣氛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趙天闊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了,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沈醫(yī)生,那個……陳默的案子,就這么結(jié)了,你心里……就沒一點犯嘀咕的地方?”
沈清漪握著茶杯的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迎上趙天闊探究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摆w廳長指的是什么?”
“說不上來?!壁w天闊皺起眉,一臉的困惑,“就是覺得……太順了。那小子,可是個留洋回來的工程師,聰明得很。怎么會那么蠢,把所有證據(jù)都擺在家里,等著我們?nèi)プ??還有,他最后那態(tài)度,也太冷靜了,不像是殺人犯,倒像是……去開會?!?/p>
沈清漪心里一沉,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她拿起茶壺,給趙天闊續(xù)上水,動作從容優(yōu)雅。
“或許,這就是高智商罪犯的特別之處。”她淡淡地說,“他們的心理結(jié)構(gòu),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也許在他看來,復(fù)仇完成,他的使命也就結(jié)束了,生死對他已經(jīng)沒有意義。心理學(xué)上,這叫‘目的達成后的虛無狀態(tài)’?!?/p>
她隨口編了一個名詞。
趙天闊聽得一愣一愣的,“目的達成……啥狀態(tài)?”
“一種心理現(xiàn)象?!鄙蚯邃舴畔虏鑹?,目光清澈地看著他,“趙廳長,您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警察,應(yīng)該知道,人心是最復(fù)雜的。不能用常理去推斷所有事。尸體不會說謊,證據(jù)也不會。我們辦案,最終還是要相信證據(jù)。”
“證據(jù)……”趙天闊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閃爍,“說起證據(jù),我記得錢總辦的鞋底上,不是有點藍色的東西嗎?后來查出是什么了嗎?我拿到的報告,就寫了個成份不明?!?/p>
來了。
沈清漪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仿佛停止了。
但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甚至露出了一絲帶著歉意的、專業(yè)的微笑。
“趙廳長,您真是心細。那確實是我的一個疏忽。”她坦然承認,“當(dāng)時送檢的樣本太少,加上被泥水污染嚴重,我們實驗室的設(shè)備有限,最終沒能分析出確切成分。只知道是一種工業(yè)染料,但在現(xiàn)場周圍的工廠里,我們都提取了樣本做比對,并沒有發(fā)現(xiàn)吻合的?!?/p>
她的謊言,說得天衣無縫。既解釋了問題,又把責(zé)任歸結(jié)于“設(shè)備有限”這種不可抗力上,還體現(xiàn)了她工作上的“嚴謹”。
趙天闊盯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破綻。
可是沒有。
她的眼神坦蕩,語氣誠懇,邏輯清晰。這是一個受過嚴格科學(xué)訓(xùn)練的專業(yè)人士,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時,應(yīng)有的樣子。
他心里的那點懷疑,像是被一盆冷水澆下,瞬間熄滅了大半。
是啊,他想。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她能有什么壞心思?她和陳默非親非故,為什么要包庇一個殺人犯?沒道理啊。
“原來是這樣?!壁w天闊身體向后靠去,緊繃的肩膀松弛了下來,“我就說嘛,沈醫(yī)生辦事,我放心。”
“讓趙廳長費心了?!鄙蚯邃舳似鸩璞@次,她喝了一口。
茶水已經(jīng)涼了,入口滿是苦澀。
趙天闊又閑聊了幾句,無非是些官場上的客套話,然后便起身告辭了。
沈清漪看著他肥碩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贏了。
她守住了這個秘密。
可是,她一點也感覺不到勝利的喜悅。她只是覺得很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
她將手伸進口袋,再次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銀質(zhì)長命鎖。鎖片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窗外,天色愈發(fā)陰沉,又一輪新的風(fēng)雪,似乎正在醞釀。
津門,又要迎來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三天后,津門運河新鐵橋。
風(fēng)很大,吹得橋上彩旗獵獵作響。鐵路局總辦錢仲麟正唾沫橫飛地向幾位報社記者吹噓。
“這橋!津門的脊梁!華北的動脈!”他手一揮,肥碩的指頭幾乎戳到陳默臉上,“每一個鉚釘,每一方水泥,都凝聚了我們鐵路人的心血!尤其要感謝我們留洋歸來的陳工程師,技術(shù)骨干嘛!”
陳默微微躬身,鏡片后的眼睛毫無波瀾。
他看著錢仲麟油光滿面的臉,看著他因激動而顫抖的肥肉,腦子里卻只有一組冰冷的數(shù)據(jù)。
風(fēng)速,七米每秒。橋面振動頻率,三赫茲。目標體重,約一百八十斤。
一切都在計算之內(nèi)。
“錢總辦,這邊請?!标惸穆曇羝街?,像尺子畫出的線,“這處預(yù)留的檢修口,是全橋工程的巧思所在。蓋板采用了最新的卯榫結(jié)構(gòu),方便日后維護?!?/p>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誘。
錢仲麟果然上鉤,背著手,官派十足地踱了過去,重重地踩在那塊方形鐵蓋上?!班?,不錯,是該讓記者先生們看看我們的細節(jié)?!?/p>
他低頭,用油亮的皮鞋尖踢了踢蓋板邊緣,發(fā)出沉悶的金屬聲。
“堅固。很他媽的堅固!”
就是現(xiàn)在。
陳默向前一步,恰好擋住身后記者的視線。他手中的一卷工程圖紙“不慎”滑落,紙卷在地上滾開。
他彎腰去撿。
身體下蹲的瞬間,他袖中滑出一柄小巧的鋼制手錘。在圖紙的掩護下,他的手腕猛地一抖,錘頭精準敲擊在蓋板邊緣一顆不起眼的鉚釘頭上。
咔。
一聲幾乎被風(fēng)聲掩蓋的脆響。
錢仲麟臉上的得意笑容凝固了。他腳下的鐵板,如同活了一般,猛然翻轉(zhuǎn)。
“啊——!”
短促的尖叫被狂風(fēng)撕碎。
下一秒,他整個人從橋面消失,只留下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孤零零地躺在檢修口邊緣。
下面,是剛剛攪拌好,正準備澆筑橋墩的水泥漿池。
“總辦!”
陳默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他沖到洞口,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駭與倉惶。工人們的驚呼和記者的尖叫亂成一團。
他冷靜地指揮著救援,聲音因“焦急”而嘶啞,每一個指令都清晰無比,儼然是危機時刻唯一的主心骨。
但他的目光,卻死死盯著那只被遺落的皮鞋。
鞋底沾著一片模糊的藍色。
那是他繪圖室里,德國進口的專用染料。畫廢的圖紙,他習(xí)慣性地扔在腳下。錢仲麟來他辦公室催圖紙時,踩到過。
一個微小的,未被計算在內(nèi)的變量。
陳默的瞳孔縮了一下。
隨即,他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望向下方那片正在緩緩?fù)淌梢粋€生命的灰色泥沼。
第三座樁。
成了。
橋下的水泥池,像一張貪婪的灰色巨口,已經(jīng)完全合攏。工人們用長桿徒勞地攪動,卻只帶起一片粘稠的漣漪。錢仲麟徹底消失了。
“快!快拿繩子和鐵鉤!”陳默的聲音蓋過了風(fēng)聲和人群的嘈雜,他指著不遠處的工具棚,每一個字都砸得清晰有力。他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眉宇間是純粹的焦慮,仿佛天塌下來,他也要一肩扛起。
幾個嚇傻了的工人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地跑去拿工具。記者們則圍著那個黑洞洞的檢修口,閃光燈像瘋了一樣,咔嚓咔嚓地記錄著這驚悚的一幕。
陳默的視線看似在指揮全局,余光卻始終鎖定著那只孤零零的皮鞋。
它就躺在那里,一個沉默的證人。鞋底那一抹幽藍,在陰沉天色下,像一塊不祥的胎記。
必須處理掉。
他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靠近洞口,作勢要查看下方的具體情況。一個記者見他過來,立刻將鏡頭對準他:“陳工程師,請問錢總辦是意外失足嗎?這個檢修口是否存在安全隱患?”
“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陳默厲聲打斷,語氣里帶著無法抑制的“悲痛”與“憤怒”?!熬热艘o!”
他向前俯身,膝蓋彎曲,身體壓得極低,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下去。這個動作,讓他離那只皮鞋只有一步之遙。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他的動作。他伸出手,假意要扶住洞口邊緣穩(wěn)住身體,手指卻精準地碰到了那只皮鞋的后跟。
輕輕一撥。
皮鞋悄無聲息地翻了個身,滾進了那個黑洞,濺起一小點幾乎看不見的水泥星子,瞬間被灰色吞沒。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臉上驚駭?shù)谋砬槲醋兎趾痢?/p>
變量,被清除了。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沉穩(wěn)地跳動,像一臺精密的計時器。
警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劃破了工地的喧囂。幾輛黑色的福特警車粗暴地停在橋頭,車門猛地推開。
一個穿著黑色風(fēng)衣,頭戴禮帽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身材魁梧,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下巴上胡茬剃得很青,眼神像鷹隼一樣,掃視著亂成一團的現(xiàn)場。
“都他媽給我讓開!警察廳辦案!”他嗓門洪亮,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
記者們被他身后的警員粗魯?shù)赝崎_。男人走到洞口,往下一瞥,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人呢?”他問,聲音里透著一股子不耐煩。
一個工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報告長官……掉……掉進水泥里了……”
“操!”男人低聲罵了一句,抬眼看向現(xiàn)場唯一還保持著鎮(zhèn)定指揮的人——陳默。
“你,過來?!彼孟掳忘c了點陳默。
陳默走了過去,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迎上對方審視的視線。
“趙天闊,警察廳刑偵科長?!蹦腥俗詧蠹议T,語氣里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澳闶钦l?當(dāng)時什么情況?”
“陳默,鐵路局工程師?!标惸卮?,聲音平穩(wěn),條理清晰。“錢總辦視察橋面工程,在這里踩空了。我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p>
趙天闊的眼睛瞇了起來,像在打量一件可疑的證物?!安瓤樟耍窟@好端端的鐵板,怎么就踩空了?”
他蹲下身,捻起一點檢修口邊緣的水泥碎屑,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用手指敲了敲蓋板翻轉(zhuǎn)后露出的卯榫結(jié)構(gòu)。
“這玩意兒,結(jié)實著呢。”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視線重新鎖定陳默?!瓣惞こ處?,你是技術(shù)專家,你給我解釋解釋?!?/p>
他的話里帶著鉤子。
陳默推了推眼鏡,語氣冷靜得像在做工程報告:“這處檢修蓋板,為了方便開啟,采用的是活動卯榫??赡苁且驗闃蛎娉掷m(xù)震動,加上錢總板體重較大,導(dǎo)致卯榫的某個卡點發(fā)生了極其偶然的位移,造成了蓋板翻轉(zhuǎn)?!?/p>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是一個小概率的結(jié)構(gòu)意外。理論上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概率低于萬分之一?!?/p>
“萬分之一?”趙天闊哼了一聲,從鼻孔里噴出兩股白氣。“津門這么多人,偏偏這萬分之一的倒霉事,就讓一個鐵路局總辦給趕上了?”
他顯然不信。
陳默沒有與他爭辯,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他審視。他知道,說得越多,破綻越多。一個完美的、基于科學(xué)的“意外”解釋,已經(jīng)足夠。
趙天闊繞著檢修口踱了兩步,像一頭尋找獵物破綻的狼。他揮手叫來一個警員:“把現(xiàn)場所有人都帶回去問話,一個都不許漏!尤其是他!”他指著陳默,“給我請到局子里,好好‘請教’一下工程學(xué)問題。”
陳默的心沉了一下,但臉上依舊是那副配合調(diào)查的誠懇模樣。
“趙科長,應(yīng)該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