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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負債 錢涌泉 144029 字 2025-08-26 19: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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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貴陽的ICU與滾雪球的債

張嵐從青島回來的第二十三天,平房院子里的月季開了第一朵花。粉白色的花瓣沾著晨露,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透著點怯生生的艷。林偉蹲在花前給父親摘中藥,手里捏著株剛挖的蒲公英,根莖上還帶著濕泥——這是張嵐特意囑咐的,說黃仙太爺喜歡帶露的草藥,擺在神龕前能“增靈力”。

屋里傳來張嵐的聲音,她正對著神龕上香,三炷香燃得筆直,煙圈打著旋兒往房梁上飄。“黃仙太爺保佑,”她的聲音帶著點刻意的虔誠,“求您讓我們家順順當當?shù)?,別再出事了……”

林偉把蒲公英捆成小束,心里泛起股說不清的滋味。這二十多天,家里確實沒出大岔子。父親透析很規(guī)律,精神頭好了些;小宇在學校得了小紅花;他接的活也多了點,勉強湊夠了美團第一期的還款。張嵐說這是保家仙顯靈了,每天上香時眼睛都發(fā)亮,林偉卻總覺得,日子能稍微穩(wěn)點,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在硬撐。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時,林偉正往中藥罐里加水。屏幕上跳著“未知號碼”,歸屬地顯示貴州貴陽。他皺了皺眉,接起電話,對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急得發(fā)顫:“是……是張嵐家嗎?她媽……她媽不行了!”

林偉的手猛地一抖,水灑在灶臺上,濺起的水花燙紅了手背?!澳阏f啥?”他對著話筒喊,“誰不行了?”

“張嵐她媽!乳腺癌晚期!昨天剛查出來,今天就送ICU了!醫(yī)生說……說隨時可能不行了!”對方的聲音混著嘈雜的背景音,像是在醫(yī)院走廊里,“她家就她一個閨女,我們實在聯(lián)系不上別人……”

林偉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砸了一下。他看著鍋里翻滾的中藥,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張嵐的母親……那個只在視頻里見過的老太太,總穿著件藍布褂子,笑起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前陣子還跟張嵐視頻,說要寄點東北的酸菜過來。

“我讓她接電話?!绷謧サ穆曇魡〉孟裆凹埬ミ^,掛了電話就往屋里跑。

張嵐剛上完香,正用紅布擦神龕,聽見林偉喊她,手里的布“啪”地掉在地上?!罢α??”她的臉色突然發(fā)白,像是預感到了什么。

“你媽……你媽在貴陽住院了,ICU……”林偉的話磕磕絆絆,每一個字都重得像石頭。

張嵐的眼睛瞬間就直了,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話。過了好幾秒,她突然像瘋了一樣往屋里沖,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就往外跑,手指抖得連號碼都按不準?!安豢赡堋覌屒瓣囎舆€好好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林偉追出去,看見她蹲在院子里,對著手機哭喊:“三嬸!我媽咋了?你跟我說清楚!我媽到底咋了??!”

哭聲在寂靜的胡同里回蕩,驚飛了樹上的麻雀。母親從屋里出來,看見這場景,趕緊扶住張嵐:“孩子你別急,有話慢慢說……”小宇也跑出來,抱著張嵐的腿,嚇得直哭。

張嵐打完電話,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洞的。“我媽……乳腺癌晚期……在ICU……”她喃喃地說,眼淚流進嘴里,又苦又澀,“醫(yī)生說……說可能撐不過今晚……”

“去貴陽!現(xiàn)在就去!”林偉當機立斷,他扶起張嵐,“我去請假,你收拾東西,咱們帶小宇一起走。”

“錢……我們沒錢……”張嵐突然抓住林偉的胳膊,指甲掐進他的肉里,“ICU一天好幾萬……我們拿啥治啊……”

林偉的心像被冰錐扎了一下。他摸了摸口袋,昨天剛結的工錢有三千多,加上家里的現(xiàn)金,總共不到五千。這點錢,在ICU里連一天都撐不過。

“我去借!”林偉咬著牙說,“你先收拾東西,我這就去借!”

他沖出家門,騎著電動四輪車在胡同里狂奔。第一個找的是老陳,敲開門時,老陳正吃午飯,看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嚇了一跳?!拔以滥覆∥#谫F陽ICU,急需用錢!”林偉的聲音帶著哭腔,“哥,你再幫幫我!”

老陳沒多問,從里屋拿出存折:“我就這點積蓄了,兩萬,你先拿著?!彼牧伺牧謧サ募绨颍叭グ?,救人要緊?!?/p>

林偉拿著存折,手都在抖。他又跑了幾家親戚朋友,有的說“實在沒錢”,有的塞給幾百塊,湊來湊去,才一萬出頭。離貴陽的距離有一千多公里,光是路費和住宿費就是筆不小的開銷,更別說ICU的費用了。

回到家,張嵐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小宇背著書包,眼睛紅紅的。“借到多少?”她看著林偉,眼里帶著最后一絲希望。

“三萬多……”林偉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張嵐的眼神瞬間暗了下去,她低下頭,抱著小宇無聲地哭起來。母親在旁邊抹眼淚:“要不……把我那點養(yǎng)老錢取出來?”

“不行!”林偉和張嵐異口同聲地說。那是母親最后的保障,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林偉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他點開借唄,之前有過幾次借款記錄,額度有三萬五。他深吸一口氣,輸入金額“35000”,點擊確認。借款到賬的提示音響起時,他感覺心臟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緊了。

“還有花唄?!睆垗雇蝗婚_口,聲音沙啞,“我的花唄額度有三萬,能套出來?!?/p>

“那是消費額度,怎么套?”林偉皺起眉。

“我認識個超市的朋友,能幫忙套出來,就是要收點手續(xù)費?!睆垗拐f著,就拿起手機開始聯(lián)系。半小時后,她看著林偉說:“能套三萬,扣掉手續(xù)費,到手兩萬八。”

林偉沒說話,又點開了網(wǎng)商銀行。之前開店的朋友用過,說能貸一萬。他填了資料,額度很快批下來了?!坝纸枇艘蝗f?!彼咽謾C遞給張嵐看,屏幕上的數(shù)字加起來,正好是七萬八。

這些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借唄日利率萬分之五,三萬五一天就是十七塊五;花唄套現(xiàn)要手續(xù)費,相當于年化利率快百分之二十;網(wǎng)商銀行的利息更高,年化接近二十四。他不敢算這些錢每個月要還多少,只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肩上的債又重了不止一倍。

“走吧?!绷謧グ彦X轉到銀行卡里,拉起張嵐的手,“去火車站,買最快的票?!?/p>

去貴陽的火車是綠皮車,要坐三十多個小時。林偉買了三張硬座,車廂里又擠又吵,汗味、泡面味、腳臭味混在一起,讓人喘不過氣。張嵐靠著窗戶,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眼淚無聲地往下掉。小宇靠在她懷里睡著了,眉頭卻緊緊皺著。

林偉坐在對面,一夜沒合眼。他看著張嵐憔悴的臉,看著熟睡的小宇,心里像壓著座山。他掏出手機,計算著這些債務的利息:借唄三萬五,每天十七塊五,一個月就是五百二十五;網(wǎng)商銀行一萬,每月利息兩百;加上之前美團的九百五,光是利息每個月就一千六百多。這還不算本金,不算父親的透析費,不算一家人的生活費。

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鉆心,卻不敢發(fā)出聲音。他怕吵醒張嵐,怕她更難過。

第二天下午,火車終于到站。貴陽的天陰沉沉的,下著小雨,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他們打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醫(yī)院。ICU門口擠滿了人,張嵐的三嬸看見他們,趕緊迎上來:“可算來了!醫(yī)生剛才還說……讓準備后事呢……”

張嵐腿一軟,差點摔倒,林偉趕緊扶住她。她沖進ICU探視通道,隔著玻璃看著里面那個插滿管子的老太太,突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媽——!”

那哭聲撕心裂肺,讓周圍的人都紅了眼圈。林偉站在她身后,看著玻璃里那個陌生的老太太,身上蓋著藍白條紋的被子,胸口微弱地起伏著,心里五味雜陳。這是他第一次見岳母,卻是在這樣的場合。

醫(yī)生找他們談話,拿著厚厚的檢查單:“癌細胞已經(jīng)全身轉移了,肝、肺、骨頭都有。現(xiàn)在靠呼吸機維持,腎功能也衰竭了,就算花錢搶救,意義也不大,你們要有心理準備?!?/p>

“治!必須治!”張嵐抓住醫(yī)生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多少錢都行!只要能讓我媽多活一天!”

林偉默默掏出銀行卡,遞給護士:“先交五萬?!彼肋@錢像打水漂,可看著張嵐通紅的眼睛,他說不出“放棄”兩個字。

在貴陽的日子,像一場漫長的煎熬。他們在醫(yī)院附近租了個小旅館,十平米的房間,擺著兩張小床,一天八十塊。張嵐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ICU門口,眼睛熬得通紅,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瘋子。林偉白天在醫(yī)院附近打零工——給餐館洗碗,幫工地搬磚,去超市卸貨,只要能賺錢的活他都干。晚上回來,就給張嵐帶點吃的,聽她重復著醫(yī)生的話:“今天血壓穩(wěn)住了”“呼吸機參數(shù)調了”“尿量還是少”。

兩人幾乎沒什么交流,只有在談到錢的時候,才會多說幾句。“住院費快沒了,還得交三萬?!睆垗沟穆曇袈槟荆裨谡f別人的事。林偉點點頭:“我明天去工地預支點工資?!?/p>

他每天算著賬,借唄的三萬五快花完了,花唄套出來的兩萬八也見了底,網(wǎng)商銀行的一萬早就沒了。他又開始刷信用卡,一張刷空了就換另一張,直到所有卡都顯示“余額不足”。有天晚上,他在工地卸完最后一車水泥,累得躺在地上直喘氣,手機收到銀行的短信:“您尾號XXX卡已超限,請注意還款?!?/p>

他看著那條短信,突然覺得一陣惡心,趴在地上干嘔起來。胃里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小宇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變得格外沉默,每天坐在旅館的角落里畫畫,畫里總有個笑瞇瞇的老太太,旁邊寫著“姥姥”。有天林偉回來,看見他拿著畫筆在墻上畫,趕緊制止他。小宇卻哇地哭了:“我想姥姥好起來……我想回家……”

林偉的心像被揉碎了,他抱著小宇,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快了,咱們很快就能回家了。”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話是在安慰孩子,還是在騙自己。

張嵐的母親在ICU里撐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里,林偉借遍了能借的所有平臺,美團又借了五千,百度有錢花借了八千,連抖音上的放心借都借了三千。每天睜開眼,他首先想的不是今天能賺多少錢,而是哪里還能借到錢。手機里的催款短信一條接一條,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他坐立難安。

他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早上梳頭時,梳子上總能纏滿頭發(fā);體重掉了十五斤,以前的褲子現(xiàn)在穿著松松垮垮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像是很久沒睡過覺。有次在工地搬磚,他眼前一黑,差點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幸好被旁邊的工友拉住了。

“你不要命了?”工友罵他,“錢是賺不完的,身體垮了啥都沒了!”

林偉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我要是倒下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風?!?/p>

七月中旬的一天,貴陽下了場大雨。林偉剛從工地回來,渾身濕透,像只落湯雞。張嵐坐在旅館的床邊,眼睛紅腫,看見他進來,突然說:“我媽……走了?!?/p>

林偉的腳步頓住了,雨水順著頭發(fā)滴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

處理后事花了三天。殯儀館的費用,墓地的費用,還有欠醫(yī)院的兩萬多,像座大山壓得林偉喘不過氣。他把最后一點能借的錢都借了,還是差一萬多。

“要不……把車抵押了吧?”張嵐突然說,聲音輕得像耳語。

林偉愣了一下,那輛電動四輪車,是他花了九千五買的,是他背著債買來的“希望”,是帶父親去透析的唯一交通工具。可現(xiàn)在,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拿出手機,搜了搜貴陽的二手車抵押行,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說可以抵押,最多能貸兩萬七?!把喊?。”林偉掛了電話,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第二天,林偉把車開到了抵押行。工作人員檢查了車況,復印了手續(xù),把兩萬七現(xiàn)金遞給他。林偉接過錢,手指觸到紙幣的瞬間,突然覺得一陣眩暈。他看著那輛白色的電動四輪車被開進倉庫,像看著自己的一部分被剝離了身體。

拿著錢結清了醫(yī)院的欠款,買了回自家平房的火車票。坐在火車上,張嵐抱著小宇,靠在林偉的肩膀上,眼淚無聲地流著。小宇睡著了,臉上還掛著淚痕。林偉看著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掏出手機,打開借款APP,看著那些數(shù)字:借唄35000,花唄30000,網(wǎng)商銀行10000,美團15000,百度有錢花8000,抖音放心借3000……加起來一共是101000元。

十萬塊。對于以前的他來說,這是個想都不敢想的數(shù)字。而現(xiàn)在,這筆債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甚至不敢算每個月要還多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火車轟隆隆地向前行駛,載著滿身疲憊的一家人,載著沉甸甸的債務,駛向那個破舊的平房。林偉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知道,回到家也不會有喘息的機會,等待他的,是父親的透析費,是催款的短信,是永遠也還不完的債。

他只是不知道,這場債務的雪球,還會滾多久,還會滾多大。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為身后,還有一大家人等著他扛。


更新時間:2025-08-26 19:0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