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空山的天,陰沉得如同潑墨。厚重的鉛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山風(fēng)嗚咽,卷起寺前廣場上昨夜信徒暴動留下的狼藉——破碎的電子木魚殘骸、被踩踏的香燭、撕爛的經(jīng)幡。空氣中彌漫著灰燼、焦糊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
慧悟是在一片混沌中被緊急送回的。江南那口郁結(jié)之血仿佛抽干了他大半精氣,臉色灰敗如紙,眼神渙散,裹著那件曾象征無上榮光、此刻卻如同沉重枷鎖的紫金袈裟,在親信武僧的攙扶下,踉蹌踏入山門。
云娘早已在方丈室等候,她臉色同樣蒼白,眼中布滿血絲,看到慧悟的模樣,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完了…全完了…”慧悟癱在酸枝木太師椅上,聲音嘶啞破碎,像破舊的風(fēng)箱。“網(wǎng)上…罵聲滔天…電話被打爆…銀行賬戶…被凍結(jié)了…王大富那個王八蛋,剛剛還假惺惺打電話來‘慰問’,話里話外都是幸災(zāi)樂禍!”
他猛地抓住云娘的手,指甲幾乎嵌進她肉里,“周墨軒呢?!周州長呢?!他答應(yīng)過保我的!他的把柄也在我們手里!聯(lián)系他!快聯(lián)系他!”
云娘忍著痛,苦澀地搖頭:“他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都斷了。秘書說他正在參加一個‘封閉式重要會議’,無法聯(lián)絡(luò)。省里…已經(jīng)成立了專項調(diào)查組,牽頭人…是和周州長關(guān)系不睦的人。”
“棄車保帥…”慧悟頹然松開手,眼中最后一絲僥幸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冰冷的寒意。周墨軒這刀,落得又快又狠!
就在這時,方丈室的門被猛地撞開!監(jiān)院覺明師叔連滾爬爬地沖進來,臉上是見了鬼般的驚恐:“方丈!不…不好了!山下!山下全是警車!特警!帶著…帶著搜查令和逮捕令!把…把山門都圍死了!說是…‘掃腐行動’!”
話音未落,刺耳的警笛聲已由遠及近,撕裂了迦空寺死寂的空氣!無數(shù)紅藍警燈的光芒透過窗欞,瘋狂地閃爍著,將奢華的方丈室映照得如同光怪陸離的魔窟!
慧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站起身,卻又因虛弱和恐懼踉蹌了一下,被云娘扶住。
“快!”云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絕和一絲瘋狂,她猛地拉開供桌下一個極其隱秘的暗格,從里面掏出一個厚厚的、包裹著防火油布的筆記本,塞進慧悟懷里!
“這是最后的底!所有不能見光的內(nèi)部賬!周墨軒、王大富、還有那些…那些見不得人的開銷!全在這里!燒了它!立刻燒了!燒干凈,死無對證!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慧悟低頭看著懷中這沉甸甸的、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筆記本,又抬頭看向窗外那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的警燈。絕望之中,一股破釜沉舟的瘋狂陡然升起!對!燒掉它!毀滅最后的證據(jù)!
“藏經(jīng)閣!”慧悟眼中閃過狠厲,“那里偏僻!有防火缸!快!”
他不再猶豫,抱起那本致命的假賬本,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或是引爆炸彈的引信),跌跌撞撞地沖出方丈室,不顧身后云娘焦急的呼喊和覺明師叔的哀嚎,發(fā)瘋般朝著后山藏經(jīng)閣的方向狂奔而去!
紫金袈裟在陰冷的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赤著腳,不知何時蹬掉了僧鞋,踩過冰冷的石板路、泥濘的草地,碎石硌破腳掌也渾然不覺。警笛聲、擴音器要求配合調(diào)查的冰冷命令聲、武僧們被勒令抱頭蹲下的呵斥聲…如同追魂的魔音,緊緊咬在身后!
藏經(jīng)閣那歷經(jīng)滄桑的樓閣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昔日需要剜臂血漆來修復(fù)的圣地,此刻在他眼中只是毀滅證據(jù)的絕佳墳場。
他沖進昏暗、散發(fā)著腐朽紙頁和灰塵氣味的一樓經(jīng)庫,目標(biāo)明確地撲向角落那個巨大的、用于防火的銅質(zhì)水缸——缸底通常鋪著一層厚厚的沙土,正是焚燒的好地方!
他手忙腳亂地掀開沉重的缸蓋,將包裹著防水油布的筆記本狠狠扔了進去!掏出打火機,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打著火!
“快!快??!”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嘶吼著,汗水混合著淚水模糊了視線。
終于,“啪”的一聲,幽藍的火苗躥起!
他毫不猶豫地將火苗湊近筆記本的一角!油布極其易燃,火舌瞬間騰起,貪婪地吞噬著紙張!
看著那跳躍的、帶來毀滅也帶來一絲扭曲希望的火焰,慧悟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解脫的猙獰笑容。燒吧!燒干凈!讓一切都化為灰燼!
然而,就在火焰剛剛蔓延開,尚未完全吞噬筆記本的瞬間——
“轟——?。。 ?/p>
一聲震耳欲聾、遠超想象的劇烈爆炸,毫無征兆地從銅缸內(nèi)部猛然炸開!?。?/p>
巨大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慧悟胸口!他整個人像斷線的風(fēng)箏般被掀飛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堆滿經(jīng)卷的書架上!書架轟然倒塌,無數(shù)珍貴的典籍如同雪崩般將他掩埋!
爆炸的火球瞬間點燃了倒塌的木架、散落的經(jīng)卷、以及藏經(jīng)閣本身早已腐朽不堪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火勢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濃煙滾滾!
是筆記本里藏了微型炸彈?!還是油布包裹下另有玄機(如易燃化學(xué)品)?或是…那銅缸底部積累的可燃氣體被點燃?!
慧悟被砸得七葷八素,口鼻流血,在濃煙和廢墟中艱難地睜開眼,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他最后的掙扎,竟親手點燃了埋葬自己的地獄之火!
“救火!快救火!”外面隱約傳來特警和僧眾驚恐的呼喊,高壓水槍的嘶鳴聲響起。
但火勢太猛,藏經(jīng)閣又多是易燃之物。更要命的是,就在這混亂到極點的時刻,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然而,這不是普通的雨水!
雨水帶著一股刺鼻的酸澀氣味,落在皮膚上,竟有微微的灼燒感!是酸雨!工業(yè)污染與異常天氣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
冰冷的、帶著腐蝕性的酸雨,與消防水槍噴出的水流交織在一起,非但未能有效滅火,反而在高溫下蒸騰起更加刺鼻的濃煙,讓火場情況更加復(fù)雜混亂!
幾名勇敢的特警和武僧冒著生命危險,沖進火勢稍弱的一角,奮力搶救尚未被完全焚毀的典籍。一捆用油布緊急包裹的經(jīng)卷被搶運出來,滾落在藏經(jīng)閣外濕漉漉、泥濘不堪的空地上。包裹的油布在混亂中被扯開。
雨水,冰冷刺骨、帶著腐蝕性的酸雨,無情地沖刷著暴露出來的經(jīng)卷。那是迦空寺的鎮(zhèn)寺之寶之一,手抄本的《迦空正典》。
墨跡在酸雨的浸泡和沖刷下,迅速暈染開來。其中一頁,卷首的兩個大字首當(dāng)其沖——“戒 貪”
飽滿圓融的“戒”字,在酸雨的侵蝕下,墨色迅速擴散、消融。而那個結(jié)構(gòu)相對復(fù)雜的“貪”字,卻因為筆畫繁多、墨跡深厚,暈染得更為緩慢,反而在濕透的紙頁上顯得更加巨大、清晰、刺目!
酸雨持續(xù)沖刷。
“戒”字的墨痕越來越淡,筆畫漸漸模糊、斷裂,最終幾乎被雨水徹底洗去,只留下一個淡淡的、水痕般的輪廓。
而那個“貪”字,卻在暈染中不斷膨脹、變形,墨色如同污血般向四周蔓延,最終占據(jù)了原本“戒貪”二字的所有空間,在濕透的紙頁上,形成一個巨大、猙獰、無比刺眼的——“貪”?。?!
冰冷的酸雨淋透了經(jīng)卷,也淋透了被特警從廢墟中拖出來、癱倒在泥濘中的慧悟。他滿臉煙灰血污,紫金袈裟被燒焦了大半,狼狽不堪。
他失神的雙眼,空洞地望向不遠處地上那被酸雨沖刷的《迦空正典》,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巨大、丑陋、仿佛用污血寫就的“貪”字。
“戒”已無痕,“貪”噬一切。
酸雨澆在他的頭上、臉上,混合著淚水、血水和灰燼,流進他的嘴里,是難以言喻的酸澀與苦澀?;鹧嬖谏砗蟛亟?jīng)閣的梁柱上噼啪作響,特警冰冷的手銬已經(jīng)鎖上了他沾滿泥濘的手腕。
外部強制力的雷霆打擊(掃腐行動),與內(nèi)心罪惡感的終極具象(“戒”化“貪”),在這酸雨、烈火與廢墟交織的煉獄圖景中,完成了對慧悟靈魂最徹底、最殘酷的雙重審判。迦空寺的百年浮屠,在風(fēng)雨飄搖中,轟然傾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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