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火鐘第二響尚未落定,黑石廣場的風卻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住,連最細小的塵沙也懸在半空,遲遲不肯墜地。
林塵盤膝的丙三玉臺被青幕隔絕,外頭的驚呼與炸爐的焦糊味仿佛隔著一層水,聽不真切,只覺心跳聲在耳廓里來回撞,像雷火氣旋被扣在銅爐里,嗡鳴漸遠又漸近。
他低垂的睫毛上凝著汗珠,汗珠里倒映出爐膛里那粒青金色的回元真丹,丹面九紋此刻安靜得像睡著的龍。
可他知道這只是假象,真正的考驗在“封爐”之后,那炷“靜神香”燃起的瞬息,藥性會再次翻涌,若穩(wěn)不住,前功盡棄。
于是他的左手仍覆在爐蓋,掌心雷火絲絲縷縷,像溫柔的鎖鏈,右手卻伸進袖內(nèi),捏住那截以赤蛟筋搓成的細繩,繩頭系著一塊指甲大的寒晶,晶內(nèi)封著一縷洞窟殘火,冰藍而幽寂。
此刻被他指尖的溫度慢慢喚醒,一縷冷意順腕而上,與雷火在肩井穴相遇,冷熱交迸,激得他經(jīng)脈微微發(fā)麻,卻也把最后一絲燥意壓下,他抬眼,看見光幕外的倒計時香影正一寸寸縮短,火星暗紅,像將熄未熄的炭,又像誰的眼,靜靜注視他的每一次呼吸。
爐膛深處,離火精蜷成米粒大,赤羽收攏,只露出一點點金亮的喙,它也在等,等那寒火淬形的最后一刻,它好把體內(nèi)最后一絲雜質(zhì)吐盡,林塵以神識輕輕安撫,像哄一只炸毛的小獸:“別急,再等三息?!?/p>
最終只剩爐膛里那粒丹,丹面九紋微微鼓起,像龍鱗將張未張,他忽然明白,所謂寒火淬形,淬的不是丹,而是自己的心。
于是松開寒晶,任那縷冰藍順著指縫滑落,無聲無息地融進爐底,火焰“嗤啦”一聲,由赤轉(zhuǎn)藍,溫度驟降到六十度以下。
丹丸表面立刻蒙上一層冰霧,霧凝成霜,霜又裂,裂紋里透出更深的青金,像黎明前最暗也最亮的天色。
冰紋蔓延到第九道時,林塵右手掐訣,指影翻飛,雷火自丹田涌出,卻不是狂暴的沖,而是綿長的托。
像老井里打水,一繩一桶,慢慢把丹丸托離爐底,一寸,兩寸,三寸……離火精在他識海里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啾鳴。
尾羽張開,撒出點點火星,火星落在冰紋上,冰火交擊,發(fā)出極細的“叮?!甭暎路鹩腥嗽跇O遠處敲玉磬,一聲接一聲,連成一條看不見的線,把裂紋重新縫合,縫合處浮現(xiàn)出一圈極淡的銀白,像月暈,又像雪魄,那是冰火徹底交融的印記,也是回元真丹最終成型的封印。
最后一絲裂紋彌合,林塵左手爐蓋輕落,右手已取出靈蠟,蠟色乳白,摻了定神香末,指尖一捻,蠟溫軟如綿,被他在爐蓋與爐口之間細細抹了一圈,封口處再以赤火輕燎,蠟香與藥香混在一處,像雨后松林里升起的炊煙,裊裊不散,爐蓋與爐口之間發(fā)出極輕的“嗒”,像兩顆玉扣相扣,扣住的不止是丹香,還有他此刻澄明如鏡的心湖。
至此,封爐完成,靜神香被插入爐頂小孔,火星一閃,一縷青煙筆直上升,煙影里,丹爐安靜得像一座小小禪室,室內(nèi)那粒丹,青金色澤,九紋藏鋒,銀白月暈環(huán)護,像一枚沉睡的月,又像一條收鱗的龍,只待鐘聲第三響,便可破殼而出。
林塵這才松開手,掌心被爐溫灼得微紅,卻不疼,只覺溫軟,像握著一塊被歲月磨圓的玉,他抬眼,看見光幕外的倒計時香影終于燃到盡頭,灰燼輕輕一折,墜在銅盤上,無聲,卻讓整個廣場的風都動了一下。
“咚——”
第三聲鐘響滾過群山,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凝滯的空氣。黑石廣場的光幕同時碎成萬千流螢,三百座玉臺重新與塵世接軌,鼎沸聲一下子涌進耳廓。林塵仍盤坐在丙三臺下,掌心貼著爐蓋,指尖微微發(fā)抖——不是因為累,而是爐蓋下那粒丹正在輕輕跳動,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回應(yīng)著鐘聲。
“喂,外門的小子,揭榜了!”賈滑頭隔著火道朝他嚷,嗓音里帶著半真半假的熱情,“再不抬頭,第一可要被人搶走了!”
林塵笑了笑,沒回嘴,只把爐身輕輕一轉(zhuǎn),讓靜神香的最后一段灰落到銅盤里,才抬眼。
高臺上空,丹榜已懸成一面十丈高的光壁。金、青、白三色名字如游魚般穿梭,最終定格:
【靈品】
第一位——林塵(外門·丙三)——回元真丹·九紋寒暈
第二位——洛輕霜(內(nèi)門·西七)——破障丹·無瑕
第三位——……
人群轟然炸開。外門弟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蹦得老高;內(nèi)門弟子則面面相覷,低聲議論。
“聽錯了吧?外門拿了靈品第一?”
“回元真丹還帶寒暈?那不是筑基前輩才玩得出的花樣?”
洛輕霜從西臺緩步而來,雪白法衣掠過地面,竟不沾一點焦灰。她在林塵面前三步停住,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仍溫熱的爐壁。
“林師弟,你這寒紋怎么煉進去的?”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天然的清冷,像雪落竹葉。
林塵老老實實回答:“借了洞窟殘火,冰火互磨,太極成形?!?/p>
洛輕霜挑眉,“你膽子倒大,兩種極端火候稍有失衡,丹就碎了?!?/p>
“碎過一次,”林塵笑出一口白牙,“好在只碎在神識里,爐里沒事?!?/p>
旁邊立刻有弟子倒吸涼氣——“神識碎火?這瘋子拿腦袋試溫?”
賈滑頭擠過來,手里拎著自己那爐焦黑的“暴氣丹”,一臉痛心疾首:“我輸靈石事小,輸面子事大。林塵,你得請我喝酒!”
林塵還沒答話,柳茗的聲音從人群外飄進來:“喝酒可以,先把欠我的三塊靈石還了?!?/p>
眾人哄笑。柳茗今日沒穿藥園青衣,換了一身利落短打,袖口卻沾著泥,顯然剛從田里趕來。她朝林塵抬抬下巴:“行啊,外門第一,今晚是不是該你下廚?”
林塵拱手:“只要師姐不嫌我只會煮回元草粥。”
笑聲未落,高臺上傳來鶴云子的聲音,壓過所有嘈雜:“靈品前十,留步——加試同爐雙煉?!?/p>
人群霎時安靜。
賈滑頭“嘶”了一聲:“還來?我這爐都糊成炭了!”
鶴云子袖袍一蕩,廣場中央裂開一道圓環(huán),升起一座丈六高的紫陽母爐。爐身通體赤銅,外壁三百六十孔,孔孔噴著淡淡紫霞。
“規(guī)則照舊,自愿亦可,棄者無過?!柄Q云子目光掃過榜上前十,“但勝者,獎筑基丹輔藥一份?!?/p>
話音落,不少弟子呼吸頓時粗重。筑基丹輔藥,對練氣弟子而言,無異于一步登天的梯子。
洛輕霜側(cè)頭,目光落在林塵臉上,雪色睫毛微顫:“林師弟,敢不敢再與我共爐一次?”
林塵還沒說話,賈滑頭先跳起來:“敢!怎么不敢!我賭林塵再勝,押——”他摸遍口袋,只摸出兩塊下品靈石,尷尬地塞回去,“押我下個月全部月例!”
人群又是爆笑。
林塵看著洛輕霜,輕聲道:“師姐有命,怎敢不從?不過——”他頓了頓,“若再出寒紋,可否請師姐指點其中關(guān)竅?”
洛輕霜抿唇,笑意極淡:“你若再出寒紋,我請你喝酒?!?/p>
兩人并肩走向母爐。身后,柳茗抬高聲音:“喂,姓林的,炸爐了我可不借你鍋!”
林塵回頭,沖她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爐前,執(zhí)事弟子遞上兩只新的玉匣。洛輕霜打開,匣內(nèi)是冰心丹藥材:寒晶花、雪魄芝、千年冰髓……每一樣都帶著森森冷意。林塵的匣子里,依舊是回元真丹的材料,卻多了一味“極陽赤焰砂”,顯然是要與冰心丹針鋒相對。
“火道共用,各憑本事?!眻?zhí)事弟子提醒,“半柱香后點火?!?/p>
半柱香里,林塵蹲下,用指尖在地面畫了個小圈,把回元草莖須一根根擺成星形;洛輕霜則閉目,指尖寒霧吞吐,將冰心丹主藥先以靈力封凍。
賈滑頭湊到柳茗旁邊,小聲嘀咕:“你說,他們要是把爐子炸了,咱是不是得跑遠點?”
柳茗斜他一眼:“怕炸?那你把押注收回去?!?/p>
“那不行,我看好林塵?!?/p>
“看好還怕炸?”
“我這不是……怕殃及池魚嘛?!?/p>
兩人斗嘴間,半柱香盡。執(zhí)事弟子高喝:“點火!”
母爐三百六十孔同時噴出紫霞,像一朵巨大的火蓮在廣場中央綻放。
林塵與洛輕霜對視一眼,一人抬手赤焰如龍,一人揮袖冰藍似鳳,兩股靈力同時沒入爐腹。
火蓮之內(nèi),龍吟鳳嘯,尚未真正開始,已讓圍觀弟子心跳如鼓。
有人低聲道:“這一爐,怕是要載入宗門丹史了。”
也有人笑:“載入丹史之前,先載入賭坊賬本?!?/p>
笑聲未散,紫陽母爐轟然一震,爐蓋掀起半寸,霞光沖天。
林塵的聲音透過霞光,清朗而穩(wěn):“師姐,請——”
洛輕霜冰藍火焰一收,輕笑回應(yīng):“師弟,承讓?!?/p>
火光映出兩張年輕的臉,一個笑得從容,一個笑得清冷,卻同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