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接下來的幾日，云貴人所居的宮苑愈發(fā)顯得寧靜，甚至透出一種近乎死寂的沉悶。
她沒有再哭鬧，也沒有試圖打探外面的消息，更沒有像過去失寵妃嬪那般想方設(shè)法往皇帝跟前遞話求見。她大多數(shù)時間只是安靜地趴在榻上養(yǎng)傷，或者倚著軟枕，手里捧著一本書卷，目光落在字里行間，卻許久都不見翻動一頁。
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御賜的翡翠蝦餃和其他賞賜一同端上來時，她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輕聲道了句“謝陛下、皇后娘娘恩典”，便讓宮人撤下了，并未顯出多少欣喜，仿佛那真的只是一道尋常點心。
這種過分的平靜，透過王謹(jǐn)每日事無巨細(xì)的回稟，一絲不落地傳到了養(yǎng)心殿。
皇帝聽著，眉頭卻不自覺地越蹙越緊。
這不像她。
他記憶里的云馨兒，嬌氣、任性，受了一點委屈都要撲到他懷里哭訴半天，非要他哄了又哄才肯破涕為笑。這次他下了如此重手，她醒來后竟只是默默流淚，如今更是連眼淚都沒了，只是看書？看什么書？她以前最不耐煩的就是看書，只愛擺弄胭脂水粉和華麗衣裳。
這種沉默的、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反而讓皇帝心里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和……擔(dān)憂。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當(dāng)時盛怒之下，是不是還下了什么禁足的旨意，以至于她連宮門都不出一步？
他放下朱筆，狀似無意地問身旁的王謹(jǐn)：“她那邊……近日就沒什么動靜？整日悶在宮里，也不出來走走？”
王謹(jǐn)何等精明，立刻聽出了陛下話語里那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和疑慮。他連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貴人傷勢雖好轉(zhuǎn)，但太醫(yī)囑咐仍需靜養(yǎng)，尤其……臀腿傷處不易愈合，久坐或行走都會牽扯疼痛，想來……貴人此刻確實是不便多行走的。且在宮中看看書，靜靜心，于養(yǎng)傷也是有益的?！?/p>
他這話既解釋了云貴人不出門的原因（傷重不便），又替她的“平靜”找了合理的借口（靜心養(yǎng)傷），輕輕巧巧地化解了皇帝那點“是不是自己下了禁足令”的自我懷疑，同時又將云貴人此刻“柔弱可憐”、“安心靜養(yǎng)”的形象勾勒了出來。
皇帝聞言，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御案上無意識地敲了敲。
不便行走……
是啊，那三十杖是他親口下令打的。他自然知道威力。她那般嬌氣的人，定然是疼得厲害，想走也走不動。
只是看書靜心？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那不像他認(rèn)識的那個會哭會鬧會撒嬌的云馨兒。
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心里那點莫名的擔(dān)憂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開了一圈圈更大的漣漪。他揮了揮手，讓王謹(jǐn)退下，目光卻再次投向了窗外，方向正是云貴人宮殿所在。
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著帝王深沉難辨的神色。
13、新人入宮的日子轉(zhuǎn)眼即到，沉寂了一段時間的宮廷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帶來了新的暗流。教導(dǎo)新秀禮儀規(guī)矩的嬤嬤們，自然是第一時間將“謹(jǐn)守本分、勿要逾矩”刻進這些嬌嫩花朵的腦子里。
某處教習(xí)室內(nèi)，資深嬤嬤面容嚴(yán)肅，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每個豎起耳朵的新秀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宮里，恩寵固然重要，但比恩寵更緊要的是規(guī)矩和眼力見兒。要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話能說，什么話打死也不能說。更要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萬不可恃寵而驕，忘了尊卑上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懵懂或精明的年輕臉龐，聲音沉了沉，拋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例子：“就譬如先前那位云妃娘娘，哦，如今該叫云貴人了。論圣寵，當(dāng)初那可是頭一份的，陛下跟前說得上話的人物?？善珔龋褪峭吮痉?，穿著逾制的衣裳招搖過市，還敢對皇后娘娘不敬。結(jié)果如何？”
嬤嬤冷笑一聲，帶著十足的警示意味：“陛下震怒，當(dāng)場降位份，拖出去杖責(zé)三十！嘖嘖，那可是真打啊，聽說差點就沒挺過來。如今吶，就縮在自己宮里養(yǎng)傷，怕是再難有出頭之日咯。你們可要引以為戒，別步了她的后塵！”
新秀們聽得花容失色，紛紛低頭應(yīng)是，心中各自凜然。這授意來自何處，不言而喻。云貴人的事跡，迅速成為了新人入宮第一課最深刻的反面教材。
很快，新人中拔尖的幾位便開始承寵。夜晚，御駕臨幸某處的消息；清晨，受寵新人得到豐厚賞賜的傳聞……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即便云貴人刻意閉門不出，也會透過宮墻，鉆入伺候?qū)m人的竊竊私語中，再不可避免地飄進她的耳朵里。
“聽說昨夜陛下召了林選侍……”
“今早賞了趙美人一對東珠耳珰呢，陛下夸她溫婉懂事……”
“真是新人笑，舊人哭啊……”
宮女們有時說得興起，瞥見云貴人淡漠的神情，才猛地噤聲，惶恐請罪。
云貴人只是懶懶地抬抬眼，語氣平靜無波：“無妨，宮里添了新姐妹是喜事，陛下開心就好?！闭f完，便又垂下眼，繼續(xù)看手中那本似乎永遠(yuǎn)也翻不完的書，或者盯著窗外一隅天空發(fā)呆。
她仿佛真的不在意了。
那些關(guān)于新寵的議論，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在她心里或許激起過一絲微不可見的漣漪，但很快便沉入冰冷的潭底，消失無蹤。
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在意，又能如何呢？
哭鬧？只會惹來更多的嘲笑和厭棄。
爭搶？她拿什么去爭？一個失寵獲罪、傷痕未愈的貴人。
怨恨？怨恨誰？怨恨陛下的無情，還是怨恨這吃人的宮廷？怨恨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只是覺得無比的疲憊和空茫。曾經(jīng)爭強好勝、汲汲營營的心氣，仿佛真的被那三十杖打散了。外面的世界喧囂也好，繁華也罷，似乎都與她這個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舊人無關(guān)了。
她蜷縮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用沉默和漠然筑起一道墻，隔絕著那些刺耳的聲音和可能傷人的目光。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住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體面，或者說，才能讓自己不那么難受。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被傷痛驚醒時，那強裝的平靜面具才會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未曾愈合的傷口和茫然。但天一亮，她又會是那個對一切漠不關(guān)心的云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