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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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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喧囂散盡,中院賈家這間屋子,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活氣,只剩下死寂。

空氣里,混雜著廉價草藥和劣質(zhì)白酒的刺鼻味道,那是給賈張氏斷掉的胳膊消炎用的。賈東旭后半夜被幾個工友架著,從外面灌得爛醉如泥拖了回來,此刻正躺在里屋,死豬一樣酣睡,嘴里還嘟囔著“斷了根了”的胡話。

整個屋子的重量,都壓在了秦淮茹一個人身上。

“水……渴死我了……你個喪門星是死了嗎?聽不見老婆子叫喚?”

炕上,賈張氏剛從疼痛和驚懼交加的昏沉中醒來,一睜眼,就開始了她那刻在骨子里的咒罵。她的左臂用木板和布條歪歪扭扭地固定著,臉色灰敗,嘴唇干裂,可那雙三角眼里迸發(fā)出的怨毒,卻絲毫未減。

秦淮茹正坐在小板凳上,就著昏暗的油燈縫補(bǔ)棒梗被劃破的衣裳。聽到叫聲,她身體微微一僵,隨即像個上了發(fā)條的木偶,放下手里的針線,起身,倒水。

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f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雙曾經(jīng)水波流轉(zhuǎn),勾得廠里無數(shù)小伙子魂不守舍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種長久壓抑下的空洞和麻木。

她端著搪瓷缸子,走到炕邊。

賈張氏一把奪過,也顧不上燙,“咕咚咕咚”灌了個底朝天,完了把缸子往炕桌上重重一磕,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沒用的東西!連個孩子都看不住!現(xiàn)在我老婆子又被那小畜生打斷了胳膊,我們賈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這么個掃把星進(jìn)門!”賈張氏喘著粗氣,越罵越起勁,“我孫子的命根子沒了,我也廢了,你滿意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們娘倆都死了,你好帶著肚子里的野種改嫁?”

秦淮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她轉(zhuǎn)身,走向灶臺。

鍋里,還剩下一點早上熬的玉米糊糊,已經(jīng)冷了,凝成了硬塊。她默默地添了水,生火,把糊糊重新熱開。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鍋底,映得她臉色忽明忽暗。

她想起了六年前。

不,是七年前。

那時候,她還是個剛滿二十的大姑娘,是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的美人。提親的媒人,快把她家的門檻都踏破了。有農(nóng)村的萬元戶,有城里吃商品糧的干部,甚至還有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營長。

可她偏偏選了賈東旭。

因為賈東旭是軋鋼廠的正式工,是工人階級。更因為賈張氏拉著她的手,一口一個“親閨女”地叫著,拍著胸脯保證,只要她嫁過來,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家里的活兒一點不用她干,就把她當(dāng)祖宗一樣供起來。

她信了。

她以為自己嫁給了城里人的體面,嫁給了鐵飯碗的安穩(wěn)。

可誰能想到,這體面,薄得像一層窗戶紙。這安穩(wěn),是用她一輩子的血肉和尊嚴(yán)去填的無底洞。

當(dāng)初那個對她噓寒問暖,滿眼都是她的賈東旭,婚后不到一年,就在賈張氏的挑唆下,對她非打即罵。那個把她當(dāng)“親閨女”的婆婆,轉(zhuǎn)眼就成了監(jiān)視她、壓榨她的監(jiān)工。

她后悔了。

在無數(shù)個被辱罵的深夜,在無數(shù)次伸手要生活費被甩臉色的瞬間,在看到沈家那個孤苦伶仃的少年,都能穿著干凈的衣服,拿著獎狀跑回家時,她都后悔得肝腸寸斷。

她嫉妒。

嫉妒沈家那個聾婆婆,雖然又聾又老,卻把一個沒血緣的孩子當(dāng)成寶。

她恨。

恨自己當(dāng)初瞎了眼,選了這條最難走的路。

所以,六年前,當(dāng)易中海和賈家找到她,讓她去做那個偽證的時候,她只是象征性地猶豫了一下,就點了頭。

她想,憑什么沈沖能上大學(xué),能走出這個院子,而自己就要被困死在這里?

她想,只要把沈沖踩下去,只要賈家能拿到那筆“賠償”,她的日子或許就能好過一點。

那一刻的私心和僥幸,成了她這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糊了!你想燙死我?。 ?/p>

賈張氏的尖叫把她從回憶里拽了出來。鍋里,玉米糊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一股焦味彌漫開來。

秦淮茹手忙腳亂地把鍋端下來,盛了一大碗,端到炕邊。

賈張氏用沒受傷的右手拿起勺子,狼吞虎咽。勺子刮得碗底“刺啦”作響,每一聲,都像刮在秦淮茹的心上。

一大碗糊糊,賈張氏連喝帶嚼,幾口就見了底。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把空碗往桌上一推,罵道:“就這么點?喂貓呢!想餓死我老婆子是不是?”

秦淮茹沒說話,默默地拿起空碗,走回灶臺。

鍋里,只剩下緊緊粘在鍋底的一層鍋巴,和一點點焦黑的糊糊。

這就是留給她的晚飯。

她拿起鐵勺,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刮著鍋底。刮了半天,也只湊了小半碗黑黃相間的碎屑。

她沒有再加熱水。

就這么端著那半碗冰涼的鍋巴,走到門后的陰影里,蹲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鍋巴又干又硬,還帶著一股焦糊的苦味,硌得她牙根發(fā)酸,嗓子眼火辣辣地疼。

她吃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嚼碎的不是食物,而是這六年來的委屈和悔恨。

一滴滾燙的淚,毫無征兆地,從她空洞的眼眶里砸落下來,掉進(jìn)碗里,濺起一小片看不見的漣漪。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卻在黑暗中,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

手,不自覺地?fù)嵘狭俗约焊吒呗∑鸬母共俊?/p>

這里,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一定要是個兒子。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求著,像是在跟某個看不見的神明做交易。

一定要是個男孩!只要生個兒子,為賈家續(xù)上香火,東旭就會重新看重自己,婆婆的臉色也許會好看一點,自己的腰桿,也能挺直一分。

只要有了兒子,這一切的苦,就都值了。

她沉浸在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里,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死死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卻不知道,命運,早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露出了它最殘忍的,帶著嘲弄的微笑。

那扇破舊的窗戶外,夜色沉沉。

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在晚風(fēng)中搖曳著,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鬼影,將中院這間屋子,連同屋子里的人,和她們那點可悲的希望,一同吞噬。


更新時間:2025-08-25 19: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