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臘月,白毛風刮得能吃人。凜冽的寒風裹挾著冰碴子,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無情地刮在李根生的臉上。他裹緊軍大衣,將凍得發(fā)僵、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塞進袖筒,每走一步,都感覺雙腳像是被無數(shù)根細針扎著。他盯著遠處靠山屯那若隱若現(xiàn)的輪廓,狠狠罵了句:“這破道,再走兩步俺的腳就得凍掉。”
東北臘月的天,像是被施了冰咒的巨獸。李根生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軍大衣下擺早被風雪浸透,結(jié)出層亮晶晶的冰甲。呼嘯的白毛風卷著碎雪灌進領(lǐng)口,他不得不弓著背前行,睫毛上很快凝起霜花。路旁枯樹的枝椏在風中發(fā)出嗚咽,恍惚間像是無數(shù)雙干枯的手在抓撓虛空。
他剛在沈陽念完大專,本想著憑借自己的知識和努力,留在城里找份體面的工作,開啟全新的生活??伤麐屚豕鹛m接連打了三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和焦慮,說屯子里不太平,讓他趕緊回家。從電話里他媽發(fā)顫的聲音中,根生能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媽說王大爺家的雞一夜間全沒了,雞窩里只留了一撮黃乎乎的毛,還有股說不出的腥氣,那股味道仿佛帶著某種神秘而詭異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手機信號在進山后就斷斷續(xù)續(xù),最后一個電話里,王桂蘭的聲音像是從冰窖里飄出來的:“根生啊,王大爺家雞窩的雪地上,印著一圈圈像小孩子腳印的爪印……” 話音未落就被電流聲吞沒。根生攥著發(fā)燙的手機,腦海里浮現(xiàn)出王大爺家那只蘆花大公雞昂首踱步的模樣,怎么也想不通,什么東西能在臘月夜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十幾只雞叼走。
“小祖宗,你可算回來了!” 根生剛拐進屯口,就看見他媽舉著個手電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璋档臒艄庀?,他媽棉襖上的棉花都露出來了,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顯得格外狼狽。王桂蘭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力地往家拽,手電筒的光在雪地上晃得人眼暈,仿佛連光線都在這詭異的氛圍中顫抖,“快跟俺走,今晚別在外頭多待,屯子里邪乎得很?!?/p>
手電筒的光暈里,根生瞥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比三個月前多了大半,凍得發(fā)紫的嘴唇還在不住打顫。兩人踩著積雪往家走時,路過劉嬸家院子,平時總愛聚在墻根嘮嗑的老太太們蹤影全無,只有半扇被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木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根生家在屯子最里頭,五間土坯房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孤寂。院門口拴著條老黃狗,往常只要根生一靠近,老黃狗就會歡快地搖著尾巴迎接,可今天卻縮在狗窩里瑟瑟發(fā)抖,尾巴夾得緊緊的,眼神里滿是恐懼,像是見了啥嚇人的東西,這反常的舉動讓根生心里不由得一緊。
推開門,暖烘烘的熱氣裹著酸菜的酸香撲面而來,卻驅(qū)不散屋內(nèi)凝滯的空氣。老黃狗嗚咽著往炕桌底下鉆,尾巴掃過凍土磚發(fā)出沙沙聲響。根生注意到堂屋墻上的全家福被挪了位置,露出底下新糊的報紙 —— 那是用來遮蓋什么?
“媽,到底咋回事?電話里你也沒說清楚。” 根生坐在熱炕頭上,捧著他媽遞過來的搪瓷缸子,里面的紅糖水還冒著熱氣,可他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炕桌上擺著酸菜白肉鍋,肉片在鍋里翻滾,騰騰的熱氣中飄著濃郁的香味,可根生卻沒半點胃口,滿心都是對屯子里發(fā)生怪事的疑惑和不安。
王桂蘭往灶膛里添了塊柴火,火光映得她臉發(fā)黃,神情也愈發(fā)憔悴?!扒皟簜€夜里,王大爺家的雞全沒了,他起來追,看見個黃皮子站在墻頭上,跟人似的立著,還沖他作揖。” 王桂蘭的聲音里帶著恐懼,“王大爺當時就嚇傻了,回來就發(fā)高燒,胡話連篇,說黃皮子要討封?!?/p>
柴火在灶膛里爆開火星,王桂蘭被嗆得咳嗽起來。她說起那晚王大爺穿著單衣追出去,雪地上的腳印到了村頭老槐樹下突然消失,只留下幾根沾著血的黃皮子毛。更邪乎的是,王大爺家的孫子第二天一早,發(fā)現(xiàn)自己枕頭上擺著三根雞毛,整整齊齊排成一排。
“討封?” 根生皺著眉,他在城里念過書,接受過科學教育,不信這些封建迷信,“媽,那就是個黃鼠狼,偷雞吃罷了,王大爺肯定是凍著了?!?/p>
“你懂個啥!” 王桂蘭急了,重重地拍了下炕桌,桌上的碗筷都跟著震動起來,“屯子里的老人都知道,黃皮子活久了就會討封,見了人就問‘你看俺像人還是像仙’,你說像人,它就能成人形;你說像仙,它就能成仙。要是不說,或者說難聽的,它就會作祟!” 王桂蘭的語氣中滿是焦急和擔憂,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可怕的后果。
根生剛要反駁,外屋傳來 “砰” 的一聲悶響。老黃狗突然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音里帶著恐懼和痛苦。王桂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趕緊吹滅了煤油燈,聲音顫抖著說:“別出聲!快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整個屋子瞬間陷入黑暗,只有外面呼嘯的風聲和老黃狗的慘叫聲,讓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根生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老黃狗的叫聲越來越弱,最后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院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爪子在扒拉凍硬的土地。根生偷偷掀開被子一角,借著從窗縫漏進來的月光,看見窗紙上有個影子在緩慢移動 —— 那是個立著的輪廓,有著尖尖的耳朵,細長的尾巴,正用前爪一下下輕叩窗欞。
根生剛躺下,就聽見窗戶 “吱呀” 響了一聲,像是有東西在外面扒拉。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偷偷掀開被子一角,借著微弱的雪光,看見窗戶紙上有個影子,尖尖的耳朵,長長的尾巴,正是他媽說的黃皮子。那影子立著身子,爪子扒著窗戶框,像是在往屋里看,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窗戶,直勾勾地盯著根生,讓人不寒而栗。
“根生娃,俺看你像人……” 窗外突然傳來個尖細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動物叫,像是用指甲刮玻璃,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黏膩的回響。根生感覺后頸的寒毛全都立了起來,棉被下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那聲音又響了一遍:“根生娃,俺問你,俺像人還是像仙?” 這次尾音拖得極長,在寂靜的屋子里回蕩,像是無數(shù)根細針在耳膜上扎刺。
根生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趕緊把被子蒙住頭,渾身直冒冷汗,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他聽見那聲音又響了一遍:“根生娃,俺問你,俺像人還是像仙?”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蕩,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人無法抗拒。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聲音沒了,老黃狗也不叫了。根生掀開被子,看見他媽還在發(fā)抖,眼神中滿是驚恐,炕桌上的酸菜白肉鍋已經(jīng)涼了,升騰的熱氣早已消散,只剩下冰冷的菜肴和無盡的恐懼。
晨光透過結(jié)滿冰花的窗戶照進來時,根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在棉被上抓出了幾道裂痕。院子里,老黃狗蜷在墻角,后腿上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周圍的雪地上,散落著幾縷黃乎乎的毛。
“媽,剛才那是……” 根生的聲音發(fā)顫,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王桂蘭嘆了口氣,點上煤油燈,燈光在黑暗中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笆屈S皮子討封來了,它盯上你了。根生,明兒個你趕緊去后山找薩滿婆婆,讓她給你看看,不然要出大事?!?王桂蘭的眼神中充滿了擔憂和期盼,希望薩滿婆婆能有辦法解決這可怕的危機。
第二天一早,根生跟著他媽去了后山。寒風依舊凜冽,腳下的積雪發(fā)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不祥。薩滿婆婆住在一間小土房里,門口掛著串鈴鐺,風吹過 “叮叮” 響,那聲音在這寂靜的山林中顯得格外空靈。土房里煙味很重,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息,薩滿婆婆坐在炕頭上,手里拿著個煙袋鍋,臉上皺紋堆得像核桃,眼神深邃而神秘,仿佛能看穿一切。
通往薩滿婆婆家的山路覆著層薄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路過半山腰的亂葬崗時,根生看見新添了座墳頭,墳前插著的招魂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等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濃重的艾草味混著煙袋油子味撲面而來,墻上掛著的獸頭骨在光影中微微晃動。
“你娃惹著黃大仙了?!?薩滿婆婆瞇著眼睛,盯著根生的臉,那眼神仿佛能洞察他的內(nèi)心,“昨晚它來討封,你沒應(yīng)聲,它記恨上你了?!?/p>
薩滿婆婆的銅煙袋鍋在炕沿上磕了磕,火星迸濺到火盆里。她說起這只黃皮子在山里修行近百年,原本相安無事,卻因王大爺家新修的雞舍占了它的老窩,這才生了報復之心。“它看上根生身上的書卷氣,想借他的口討個好彩頭?!?婆婆渾濁的眼珠突然發(fā)亮,“可惜你娃不懂規(guī)矩,這下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p>
“婆婆,那咋整???” 王桂蘭急得快哭了,聲音里滿是無助和焦急。
薩滿婆婆抽了口煙,煙圈在屋里緩緩飄散,“別急,這黃皮子修行還淺,暫時害不了人。但它肯定會找機會報復,你們家最近別惹它,多給它擺點吃的,比如雞骨頭、花生,先穩(wěn)住它?!?薩滿婆婆的話語中帶著一絲篤定,卻也讓根生一家不敢有絲毫大意。
根生從薩滿婆婆家出來,心里還是半信半疑,可昨晚窗戶上的影子和那尖細的聲音,又讓他不得不怕。他跟著他媽往家走,路過王大爺家時,看見王大爺?shù)膬鹤诱嚿习釚|西。
王大爺家的院子里,晾曬的玉米棒七零八落散在地上,窗玻璃碎了大半。王強眼圈發(fā)黑,往車里塞行李的手都在發(fā)抖:“俺爹昨兒半夜又說胡話,非說看見黃皮子穿紅襖,在窗臺上跳大神……” 他突然湊近根生,壓低聲音,“你可得小心,我瞅見后山那棵老松樹下,有人擺了三只活雞當供品?!?/p>
“根生,你可回來了!” 王大爺?shù)膬鹤咏型鯊?,跟根生從小一起長大,此刻他的眼睛通紅,臉上滿是疲憊和悲傷,“俺爹現(xiàn)在還瘋著呢,俺得送他去城里看病,屯子里待不了了?!?/p>
根生看著王強通紅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昨晚的黃皮子,想起王大爺家離奇消失的雞,難道屯子里的怪事,真的是黃皮子搞的鬼?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未來充滿了未知和恐懼。
回程的路上,根生踢開腳邊一塊凍得硬邦邦的牛糞,驚起幾只烏鴉撲棱棱飛過頭頂。遠處的山林在暮色中化作巨大的黑影,他突然想起薩滿婆婆最后說的話:“這月十五月圓夜,千萬別出門?!?風又起了,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卻比不上心底泛起的那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