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仁的“破布變金紙”宏圖,第一步就遭遇了嚴峻的現(xiàn)實考驗——錢和人。
他兜里那點族里賞的“花紅”和家里省吃儉用攢下的銅板,在私塾高昂的日常開銷(筆墨紙硯、伙食、偶爾的同窗應(yīng)酬)面前,如同杯水車薪。租場地?買工具(大鍋、石臼、大量石灰)?雇人手?想都別想!更別提他一個剛滿九歲的娃娃,就算有工科教授的腦子,也沒法獨自搬動上百斤的破布和石灰。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陸仁蹲在私塾后門堆放雜物的角落里,對著趙德柱家小廝送來的、足有三大麻袋散發(fā)著陳年霉味和汗餿氣的破布爛衫、舊漁網(wǎng),愁得小臉皺成一團。旁邊還堆著兩小袋他咬牙用最后幾個銅板買的生石灰塊,像兩座沉默的小山。
“陸案首!‘金紙’煉得如何了?”趙德柱那帶著戲謔的洪亮嗓門傳來。他和徐文謙、沈默三人循著味兒(主要是破布的味兒)找了過來。趙德柱捏著鼻子,用扇子夸張地扇著風(fēng):“嚯!這味兒!陸案首,你這‘點石成金’的法門,第一步是先把人熏成金身羅漢嗎?”
徐文謙也微微蹙眉,但眼神里更多是好奇和關(guān)切:“陸兄,可需幫忙?”他出身官宦之家,雖非大富大貴,但自小衣食無憂,對這等腌臜物事接觸不多。
沈默則是最平靜的一個,他甚至蹲下身,撿起一塊相對干凈的麻布片,仔細捻了捻纖維,又看了看那生石灰,眼中若有所思。他家境貧寒,對“廢物利用”有著天然的敏感。
陸仁嘆了口氣,指著眼前的“爛攤子”,實話實說:“趙兄,徐兄,沈兄,想法是好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原料有了(他指了指破布麻袋),關(guān)鍵輔料也有了(指指石灰),但咱們?nèi)卞?、缺大容器漚煮、缺地方捶打、更缺人手!最關(guān)鍵的是——”他拿起一小塊石灰,“這玩意兒用量和溫度控制不好,要么漚不爛布,要么直接把布燒成渣!這需要反復(fù)試驗!”
“試驗?”趙德柱來了點興趣,但依舊捏著鼻子,“怎么試?就在這臭烘烘的墻角架鍋煮破布?被學(xué)正發(fā)現(xiàn),非打爛咱們屁股不可!”
“自然不能在這里。”陸仁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趙兄,我記得你說過,你家在城郊有個堆放雜物的舊庫房?平時沒人去那種?”
趙德柱眼珠一轉(zhuǎn):“有倒是有!就在南城根兒,放些積壓的陳貨和破爛家具,地方夠大,就是臟亂差,屋頂還漏雨!”
“漏雨不怕!地方夠大、夠偏僻就行!”陸仁一拍大腿,“租金咱們用‘金紙’的股份抵,行不?”
“股份?”趙德柱對這新詞兒有點懵,但聽到“抵租金”,覺得不虧本,大手一揮:“行!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場地有了(雖然是漏雨的破庫房),接下來是工具和核心工藝。
“鍋……我家膳房倒是有口淘汰的大鐵鍋,銹得厲害,煮豬食都嫌臟,我讓人偷偷弄來!”趙德柱充分發(fā)揮了商二代的“資源優(yōu)勢”,雖然這資源有點磕磣。
“捶打的石臼……我家后巷倒是有個廢棄的小石磨盤,勉強能當(dāng)臼用,就是太重,得找人抬?!毙煳闹t也積極貢獻力量,他主要是覺得陸仁這人很有意思,想法天馬行空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讓他忍不住想?yún)⑴c看看。
沈默一直沒說話,此時卻默默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禿頭筆(紙是粗糙發(fā)黃的草紙)。他走到生石灰袋旁,用小木棍撥弄了一下,又看了看破布,在本子上飛快地畫了幾個符號和線條,然后遞給陸仁:“石灰遇水,生熱劇烈,量多恐毀纖維?;蚩煞謱由倭考尤肜渌?,觀其溫升,再定破布投入之時?捶打之前,需將布撕扯成小塊小縷,或可省力?”
陸仁接過本子一看,心中大震!沈默畫的雖然簡陋,但分明是一個簡易的“溫度控制實驗流程圖”和“預(yù)處理優(yōu)化建議”!這少年不僅一點就透,而且思維極其縝密!絕對是個人才!難怪能一眼看出他想造紙!
“沈兄大才!”陸仁由衷贊嘆,“此計甚妙!分層少量加石灰水,監(jiān)測水溫,這法子能大大降低風(fēng)險!撕碎布料的預(yù)處理,也能極大提高后續(xù)漚爛和捶打的效率!”他看向沈默的眼神充滿了發(fā)現(xiàn)寶藏的驚喜。
沈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紅,低聲道:“家父……曾是染坊學(xué)徒,略懂些處理布料?!?/p>
四人分工初定:
趙德柱(玩票性質(zhì),但享受“搞事情”的樂趣和可能的“股份”): 負責(zé)提供場地(破庫房)、搞定那口銹跡斑斑的大鐵鍋、并利用他家關(guān)系,看能否低價或賒購一些后續(xù)需要的工具(比如大木桶、長柄木槌)。
徐文謙(被陸仁的人格魅力和新奇想法吸引,覺得此事有趣且有挑戰(zhàn)): 負責(zé)搞定廢棄石磨盤(當(dāng)石臼),并利用他的一點小面子,看能否從私塾膳房“借”些廢棄的柴火。同時,他心思細膩,被陸仁委以“溫度記錄員”的重任(負責(zé)用沈默的方法監(jiān)測石灰水溫度)。
沈默(家境貧寒,深知紙張昂貴,對“廉價紙”有最迫切的需求,且自身聰明務(wù)實): 負責(zé)最繁瑣的原料預(yù)處理——將破布按材質(zhì)(棉、麻)初步分揀,撕扯成盡可能細碎的小塊和小縷。同時,他負責(zé)記錄整個實驗過程的細節(jié)和問題。
陸仁(總工程師+項目經(jīng)理): 負責(zé)核心工藝把控——石灰配比、水溫控制、漚煮時間判斷、后續(xù)捶打和抄紙工藝指導(dǎo)(雖然還沒到那步)。同時,他還要負責(zé)協(xié)調(diào)各方,并……盡量控制成本。
第一次“破布煉金”實驗,在一個飄著小雨的午后,于趙家那漏風(fēng)的破庫房里“隆重”開場。
場面堪稱……災(zāi)難級搞笑。
銹跡斑斑的大鐵鍋架在幾塊破磚頭上,下面柴火濕氣重,煙比火大,熏得四人淚流滿面。趙德柱一邊咳嗽一邊抱怨:“咳咳……陸案首……你這‘仙法’……咳咳……是熏臘肉的法子吧?”
按照沈默的方案,徐文謙小心翼翼地用葫蘆瓢,將冷水一層層澆在生石灰塊上(石灰是陸仁咬牙買的,量不多)。石灰遇水,發(fā)出滋滋的響聲,白煙升騰,水溫迅速升高。徐文謙緊張地用一根破木棍綁著的簡易“溫度計”(其實就是手摸,靠感覺估摸)試探水溫,不斷報數(shù):“燙手了!很燙了!嘶……可以下料了嗎?”
沈默則將撕扯得相對細碎的麻布(第一批實驗品,選了相對好處理的麻)投入翻滾的石灰水中。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石灰堿味、霉味和陳年汗味的惡臭瞬間爆發(fā)出來,比單純的破布味兒猛烈十倍!
“嘔……”趙德柱第一個受不了,捂著嘴沖到門口干嘔,“不行了不行了!這味兒……比我家醬坊腌壞了的咸魚還沖!陸仁!你這煉的是紙還是毒氣?。 边B一向淡定的徐文謙都臉色發(fā)白,強忍著不適。沈默雖然也被熏得皺眉,但依舊堅持守在鍋邊,用長棍攪拌著鍋里的“生化武器”。
陸仁也是被熏得夠嗆,但工科生的實驗精神支撐著他。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著鍋中布料的變化:“堅持?。∵@是關(guān)鍵!看纖維軟化的程度!……對,麻纖維開始分離了……好!文謙兄,保持水溫,不能再高了!柱子兄,別吐了!快!把那邊的破席子拿來擋擋風(fēng),讓煙散散!”
經(jīng)過一番手忙腳亂、涕淚橫流的操作,第一批麻布總算在石灰水里漚煮了足夠的時間。撈出來用清水反復(fù)漂洗(漂洗的水直接流到庫房外泥地里,那片草皮瞬間枯黃了一片……),那股刺鼻的惡臭才稍微淡了些。
接下來是捶打。沉重的石磨盤當(dāng)臼,用粗木棍當(dāng)杵。這純純是力氣活!
“一!二!三!嘿喲!”趙德柱自告奮勇先上,結(jié)果掄了十幾下就累得氣喘吁吁,手臂發(fā)酸:“不行了不行了!徐木頭,換你上!這比我家鋪子扛麻袋還累!”徐文謙咬著牙接棒,他雖有些力氣,但畢竟是讀書人,沒幾下也汗流浹背。沈默默默上前替換,他身形單薄,但動作穩(wěn)而有力,似乎做慣了粗活。陸仁也加入,四人輪番上陣,像四個小苦力。
“砰!砰!砰!”沉悶的捶打聲在破庫房里回蕩。麻布纖維在反復(fù)捶打下,漸漸與殘留的膠質(zhì)分離,變成一坨坨灰白色的、黏糊糊的……紙漿?雛形?
看著石臼里那堆勉強成型的、濕漉漉、臟兮兮的漿狀物,趙德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喘著粗氣:“我的老天爺……這就是……‘金紙’?我看著怎么像……像……”
“像搗爛的豆腐渣!”徐文謙也累得夠嗆,苦笑著接話。
沈默則用木棍挑起一點,仔細捻開,觀察纖維的分散程度,又聞了聞(味道依舊感人),然后在本子上認真記錄:“漚煮時間或可再短半刻,捶打力度需更均勻,纖維尚粗,恐難抄出薄紙?!?/p>
陸仁也累得小臉通紅,但看著那堆“豆腐渣”,眼中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雖然粗糙,雖然味道感人,雖然過程狼狽不堪,但紙漿!真正的植物纖維紙漿! 在他的工科思維和三位同窗(盡管動機各異)的協(xié)作下,真的從一堆破布里誕生了!
“成了!第一步成了!”陸仁抹了把汗,臉上是混合著疲憊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雖然只是粗漿,離好紙差得遠,但這證明路子是對的!味道問題,咱們下次試試用草木灰水預(yù)洗破布,減少汗?jié)n油脂;漚煮時間沈兄記錄得很準,下次調(diào)整;捶打……嗯,得想法子搞個省力的工具,比如做個腳踏的連碓?或者……想辦法借頭驢?”
“還來?!”趙德柱哀嚎一聲,但看著陸仁眼中那熠熠生輝的光芒,還有徐文謙、沈默眼中同樣被點燃的好奇和一絲期待(沈默是對廉價紙的期待),他后半句抱怨咽了回去,認命地擺擺手:“行行行!你說了算!小爺我……舍命陪君子了!不過下次能不能先找個會憋氣的?或者……弄點香葉子熏熏?”
徐文謙看著狼狽卻充滿干勁的四人,再看看那堆意義非凡的“豆腐渣”,忽然覺得這滿屋的臭味和辛苦,似乎也帶上了一種別樣的、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少年意氣的芬芳。他笑著提議:“今日初戰(zhàn)告捷,雖‘金紙’未成,然‘破布化漿’亦是奇功一件!不如由我做東,去巷口那家餛飩攤子,吃碗熱乎的,去去這身晦氣?也算慶功!”
“好!徐木頭夠意思!”趙德柱第一個跳起來響應(yīng),他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沈默猶豫了一下,摸了摸空癟的肚子,輕輕點了點頭。
陸仁看著三位同窗——玩世不恭卻講義氣的趙德柱,溫潤如玉卻充滿好奇心的徐文謙,沉默聰慧且務(wù)實的沈默——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知道,這“破布煉金”之路還長,但有了這三位各具特色、因緣際會聚在一起的“合伙人”,再難似乎也值得闖一闖!
“走!吃餛飩?cè)?!”陸仁小手一揮,豪氣干云,“今天這頓,算咱們‘臭味相投’四人組……呃,不,‘破布變金紙’合作社的成立宴!” 這古怪的名字引得趙德柱哈哈大笑,徐文謙莞爾,連沈默的嘴角也微微向上彎了一下。
四個滿身臭汗、灰頭土臉的少年,勾肩搭背(主要是趙德柱強行摟著沈默和陸仁)走出破庫房,夕陽的余暉將他們?nèi)境山鹕?。他們身上還殘留著破布和石灰的獨特氣味,但笑容卻無比燦爛。屬于他們的“工科創(chuàng)業(yè)”傳奇,就在這狼狽與歡笑中,磕磕絆絆地揚起了風(fēng)帆。至于那碗餛飩的香氣,是否能壓過身上的“實驗氣息”?那就是另一個充滿“味道”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