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后的頭幾日,陸仁一家四口蜷縮在村西地頭那座四面透風的茅草棚里。夜風毫無阻礙地穿過稀疏的木板縫隙,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吹得人骨頭縫都發(fā)涼。清晨醒來,鋪在干草上的薄被褥總被夜露打得半濕,黏膩地貼在身上。
“這樣熬著不是法子。”第二日天蒙蒙亮,陸義看著凍得縮成一團的丫丫和張氏潮濕的鬢角,眉頭擰成了死結,“得趕緊起個正經(jīng)茅屋,不然人扛不住,眼瞅著粟米播種的時節(jié)也要誤了?!?/p>
張氏抱著丫丫,用體溫給孩子取暖,愁容滿面:“起屋?請人幫忙要管飯,買茅草木料要錢……家里分的那點糧食,精打細算也只夠糊口到秋,哪有余錢?” 那袋摻沙粗糧和一點點新粟米,像塊石頭壓在全家人心上。
陸仁的目光落在地頭那片枝葉茂盛的柳樹林上,工科大腦飛速運轉:“爹,咱不用買木料!那片柳樹,挑幾棵粗壯的,做屋梁立柱足夠了!茅草咱自己割,后山坡上多得是!請張爺爺他們來幫忙,咱家管幾頓實在飯就成,新粟米管夠!” 他指了指分得的那點珍貴新粟。
陸義眼睛一亮,立刻去找老木匠張老爹。張老爹聽罷:“中!老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搭把手應該的!俺那還有些零碎木料,湊合著能用。茅草管夠,后山那片,俺熟!” 他又叫上了兩個實誠的幫工鄉(xiāng)親。
接下來的日子,陸家地頭成了熱火朝天的工地。陸義帶著借來的斧子、鋸子鉆進柳樹林,挑選碗口粗的柳樹。陸仁也拿著把小鋸子幫忙清理低矮的枝杈,小臉憋得通紅,汗水混著木屑往下淌。張氏則帶著丫丫在家操持飯食,她把那點新粟米看得比金子還重,摻上大量野菜,熬成稠稠的粥,蒸出實誠的麥麩野菜團子,務必讓幫忙的人吃飽。丫丫邁著小短腿,一趟趟地搬運細小的柴火,小臉蹭得跟花貓似的。
張老爹帶著人趕到后,選了塊地勢略高的地方做地基。他指揮陸義挖出兩尺深的溝槽,將砍好的柳木樁埋進去,用大石夯砸得結結實實:“地基打牢,屋子才立得穩(wěn),經(jīng)得起風雨!” 陸仁在一旁看得仔細,見張老爹把切碎的麥秸稈摻進濕泥里反復捶打夯土坯,默默記下這增強土坯韌性的古法。
蓋屋的三天,陸仁成了最勤快的小工。遞工具、和泥、搬運土坯,渾身沾滿泥點。他指著剛夯起的土墻一角,對父親比劃:“爹,這兒留個小窗戶洞吧?一尺見方就成。屋里透氣亮堂,糧食也不容易返潮發(fā)霉?!?陸義雖覺得麻煩,但見兒子說得認真,想到去年冬天發(fā)霉的糧食,便依言留了個方洞。
第五日傍晚,一座嶄新的茅草屋終于佇立在地頭。黃泥夯實的土墻厚實平整,屋頂鋪著厚厚的茅草,還按張老爹的法子留了透氣的天窗。屋角那個尺許見方的窗口,暫時用破麻袋片擋著。陸義站在屋前,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冰涼光滑的土墻,咧開嘴,露出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總算……有個家了?!?/p>
搬進新屋的第一晚,躺在鋪著厚厚干草的土炕上,隔絕了寒風,連夢都踏實了幾分。然而安穩(wěn)不過兩日,新的難題如同懸在頭頂?shù)膭Α诿撞シN,迫在眉睫。
天剛泛魚肚白,陸仁就被院子里有節(jié)奏的“霍霍”聲吵醒。他揉著眼睛爬起來,只見陸義赤著黝黑精瘦的上身,正蹲在晨光熹微中磨鋤頭。冰涼的露水凝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匯成汗珠,順著緊繃的肌肉線條滾落,砸進腳下的黃土里,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丫丫抱著個破布娃娃,揉著惺忪睡眼蹭到陸仁身邊,小奶音帶著剛醒的迷糊:“哥,爹弄啥嘞?磨刀要殺豬嗎?”
“爹磨鋤頭,要去種地了?!标懭使瘟讼旅妹玫男”亲?,把她抱到門檻上坐好。
陸義用拇指試了試鋤刃,鋒利的刃口在晨光下閃著寒光。他望著自家那三畝半地,尤其緊鄰水渠的那半畝洼地,眉頭緊鎖:“粟米再不下種就晚了。咱這地……唉,村西頭這塊還算湊合,可那渠邊的半畝,看著土肥,一到雨季就泡湯,苗子十有八九爛根。去年整片地畝產(chǎn)才九斗,今年要是還那樣……”他頓了頓,聲音沉重,“交了稅糧,留了種,怕是過冬的口糧都懸?!?/p>
張氏端著熱氣騰騰的野菜粟米粥走出灶房,圍裙上沾著草木灰,身后跟著蹦蹦跳跳的丫丫?!跋忍铒柖亲樱ズ昧虽z頭也得有力氣掄?!彼阎嗤敕旁陂T口的石墩上,給丫丫擦了擦口水,“實在不行,俺多挖野菜,丫丫跟著去采點蘑菇木耳,混著糧食,總能對付過去?!?/p>
丫丫一聽采蘑菇,眼睛瞬間亮了:“俺采最大的!給爹娘和哥吃!”
陸仁喝著寡淡的粥,目光卻牢牢鎖在水渠方向。他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潮濕的地面上飛快地畫起來:“爹,俺有個法子,興許能讓渠邊那半畝地多打糧食!”
陸義失笑,拍了拍他的頭:“你個娃娃家,能懂啥?別耽誤爹干活。”
“爹!您跟俺去看看!”陸仁不由分說,拉著父親就往渠邊跑,丫丫也好奇地邁著小短腿跟上,小布鞋踩在沾滿露水的草葉上。
到了渠邊洼地,陸仁指著明顯的地勢落差:“爹您看,這地高處旱,低處澇。咱把它整成像山上的梯田那樣,分成幾小塊!”他用樹枝在地上畫出清晰的線條,“先把地按三尺寬分成幾溜長條,高處的土挖一些墊到低處,讓每塊小地都帶點緩坡。然后挖三條溝!”他加重語氣,“一條主溝連著水渠,兩條支溝斜著連主溝,再挖幾條更小的淺溝繞著每一塊小地!這樣,下雨時,水順著小溝流進支溝,再匯進主溝排回渠里,淹不著苗根!天旱了,咱扒開主溝通渠的口子,水就能順著溝流進來,給苗子‘喂水’!這不就又能排又能澆了?”
丫丫蹲在旁邊,用小手指戳著哥哥畫的溝,好奇地問:“哥,這小水溝,能養(yǎng)小魚不?”
陸義被小女兒逗笑了,但笑容很快收斂。他蹲在地上,仔細看著兒子畫的溝渠圖,越看眼睛越亮:“你這法子……聽著是那么個理兒!像個小小的水網(wǎng)!可這得費多少力氣?挖土方量可不?。 ?/p>
“費力氣才多收糧食??!”陸仁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爹,咱就先試這半畝洼地!要是不成,剩下三畝還按老法子種!成了,明年咱家地都能這么弄!”
看著兒子眼中閃爍的、超越年齡的智慧和期盼,再看看女兒懵懂卻充滿信任的小臉,陸義胸腔里那股被生活磨得幾乎熄滅的火焰,猛地竄了起來。他狠狠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抄起鋤頭:“中!就試這半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