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場日的風(fēng)比往常更硬,像一只看不見的手,翻來覆去地撥弄北舞渡鎮(zhèn)的屋檐。
老槐樹下,紙灰被風(fēng)卷成細小的漩渦,繞過茶攤的木腿,貼在地上,又被踏碎。
清早,茶攤的壺先開了。掌柜把茶葉往壺里一撮,滾水一沖,霧氣騰地把桌面蒙了一層潮。
兩個手背長著老年斑的老人縮在凳子上,對著霧反復(fù)嘆氣。
“我爺爺那輩兒就說,‘舞祖’不是神,是人?!币粋€說。
“人能鎮(zhèn)水?”另一個不服。
“能。穿鈴裙,踏七步,吹骨笛。七步里,‘七’不是數(shù),是止——”
“你哪兒聽來的?”
“你不也聽過么?別裝。”
話到這,攤子邊圍上來幾個閑人。說法在嘴與嘴之間拐了幾道彎,很快就變了味兒:
——“舞祖是從河上來的鬼新娘?!?/p>
——“舞祖是祠堂里選出來的替身,死了才鎮(zhèn)得住。”
——“舞祖看誰一眼,誰就會跟著她跳到水里去?!?/p>
更離奇的也有:
——“舞祖其實是外鄉(xiāng)的先生變的,拿骨笛唬人,收了錢就跑?!?/p>
——“舞祖跟‘守笛人’是一對,一個吹,一個舞,不然鎮(zhèn)不住?!?/p>
每個說話的人都把“我奶奶說”“我外公講”掛在嘴邊。風(fēng)一來,茶沫在碗里打著轉(zhuǎn),像是流言也在打著轉(zhuǎn)。
林河提著一小包訂好的鐵卡,從街心走過,鼻尖全是茶葉與鐵銹混合的味。他經(jīng)過茶攤,聽了幾句,不由自主慢下了腳。
“你別站這兒?!庇腥藦谋澈蟮偷蛦舅?/p>
志遠老師繃著臉,手里還夾著攤子上沒賣完的兩本舊冊子。他用眼神示意林河走到拐角。
“別聽他們怎么說,先記他們怎么改。”志遠壓低聲音,像在課堂上講重點,“一個鎮(zhèn)子的恐懼,是靠版本滾動起來的。等它滾到你家門口,你就不是聽的人,是被說的人?!?/p>
“我已經(jīng)被說了?”林河苦笑。
“你不是,”志遠看了他一眼,“她是?!?/p>
拐角那端,文化站門口。趙清雅把橫幅“北舞渡鎮(zhèn)文化站”取下來收好,臉色有些白。門檻前立著兩張紙,都是早晨被人悄悄貼上的:“停舞避禍”“勿惹北風(fēng)”。墨跡還濕著。
老肖在旁邊吹胡子瞪眼:“誰貼的!白日里也不遮臉?!币贿吜R,一邊還是把紙輕輕揭下,不敢用力。
“老師。”清雅看見志遠,松了口氣,“有人說我跳的是‘舞祖步’,會帶走小孩……”
志遠把那兩張紙卷緊,塞進袖子:“你只管記住我昨天說的——七為止,不為進。把‘北’當墻,別去撞?!?/p>
清雅點頭,目光卻忍不住往街心一掃——四面八方的目光像細針,從人群里不由分說地扎過來,讓她不適應(yīng)的不是疼,而是那種被當作“故事里的人”的突兀。
“我?guī)Я髓F卡。”林河把布包舉了舉,“門閂我再加一道?!?/p>
“好。”清雅擠出一個笑,聲音低下來,“今天別多待,晚風(fēng)怪?!?/p>
志遠打圓場:“你們都各做各的:你釘卡,她練步。我去學(xué)校庫房翻抄,看看能不能把‘祭文’的缺字補上兩處?!?/p>
他說到“祭文”,目光落在清雅腕上的紅線,頓了頓,“別向北?!?/p>
風(fēng)從北面拐進來,文化站的窗紙輕輕鼓了一下,又貼回去。
午后,茶攤坐滿了嘴勤的人。王三魁扛著刀從街上晃過,草梗堵在嘴角,像一道斜著的鉤。他往攤上一坐,笑得慢:“你們都在說‘舞祖’?那我也添兩句。”
他把刀背往桌上一拍,語氣輕巧:“我聽說——舞祖不是一個,是一茬一茬。每回要變天,就選一個丫頭,穿鈴裙,走七步。走錯一步,虛門開;走對七步,水退半尺?!?/p>
“哪來的說法?”有人湊趣兒。
“老一輩兒?!蓖跞掳停办籼美锏娜酥?。可祠堂現(xiàn)在封了,誰知道呢?”
他把話往后一拐,唇角一挑,“**有一點倒不假:舞祖總有個‘心尖兒人’。**那個人,要不一塊兒死,要不一輩子活不明白?!?/p>
遠處的風(fēng)突然大了一陣,吹得茶碗里的茶面起了一圈圈波紋。
“你說誰?”有人忍不住問。
王三魁“嘖”了一聲,沒點名,卻把目光慢慢掠過文化站的方向,像用刀背在空氣里劃了一道不見痕的口子。
這句話,比“鬼”還像刀。聽的人臉上都不自在,笑聲變得碎。
流言,找到了名字,下一步就是找臉。
入夜前,志遠去了學(xué)校庫房。庫房門鎖老,銹得發(fā)脆,一拉一合“嘎”的響。他在半層灰里翻出一只掉角的紙箱,里面塞著舊社火照片、節(jié)目單、幾張拓片。
他把其中一張攤在窗臺:黑白照片上是河灘十三石。石前站著一排人,中間一個女孩穿著鈴裙,裙擺厚,腰束得很緊。她頭發(fā)盤起,面容模糊,卻能看出眉眼里帶著一種硬。照片角落寫著兩個字:“雨前”。
志遠把“雨前”用鉛筆圈了兩道,又在照片背面匆忙寫下:
“流言的骨頭是事實,肉是恐懼。
‘雨前’或為儀式啟動前的標記。
七步=止步,非進步。
別向北?!?/p>
他把照片裝進信封,塞進懷里。轉(zhuǎn)身時,門口站著人影。
齊師傅。
“你來借啥?”齊師傅問。
“借記憶。”志遠笑,笑意有些疲,“不想再讓它只活在嘴上?!?/p>
齊師傅“嗯”了一聲,把一把舊鎖遞給他:“別動祠堂。動了,鎮(zhèn)不住?!?/p>
“我知道?!敝具h把鎖放回桌上,“我不去祠堂。我去后巷?!?/p>
兩人對望一息,誰也沒再多說。齊師傅轉(zhuǎn)身走了,背影一如往常,像釘在北舞渡的一枚鐵。
夜色一層層壓下來。文化站的燈泡昏黃,練功房里只有清雅一人。她沒跳大段,只把“云手”和“繞花”各走了三遍。每到第七步,她就刻意收,像把心口的亂線一把攏住。
鏡子里,她的影子也在收。貼膠的裂縫在燈下像一根被拽緊的弦。她正要關(guān)燈,鏡底沿又輕輕落下一點灰。
她停住,退半步。
灰停了。
她輕聲道:“七為止?!?/p>
門外腳步聲響,林河來了。
“門閂加好了。”他舉舉手里的短錘,手背卻隱隱發(fā)汗,“……我爹今兒到處叫人挖溝,各家都說水要漲?!?/p>
“別往北想?!鼻逖虐呀z巾收進道具箱,“你回吧。晚上風(fēng)壞?!?/p>
林河“嗯”了一聲,猶豫半秒,還是把志遠給的那枚黑鐵鎮(zhèn)紙悄悄遞給她:“你拿著,壓壓心。”
清雅看他,眼睛里像一灣淺水被風(fēng)吹了一下又平,“你自己呢?”
“我還有你給的那半塊糖紙?!彼?,耳尖紅,“放枕頭底下,也能壓一點?!?/p>
燈滅。門閂“咔嗒”一聲合上。
兩人出門,各自朝相反方向走。街心的風(fēng)把影子剪得參差不齊,像被人用鈍刀裁過,邊緣都毛了。
后半夜,鎮(zhèn)北方向傳來第一聲悶響,像有人用手掌拍了祠堂的木桌。
有人驚醒,有人沒聽見。
有孩子在夢里哭了一聲,很快被娘的手撫平。
林河坐起,摸到枕下的封套。志遠在信箋上寫的字在黑暗里幾乎會自己發(fā)光:“再響第三次時,別向北走。來后巷?!?/p>
他把紙壓回去。
第二聲又來了,重一點,像從地底往上頂。
院墻外,一個極輕極快的腳步停在他家門口,半息又走。
林河穿衣起身,推門到巷子口。風(fēng)把巷盡頭的墻涂成一片潮濕的黑。他看見墻上有一筆粉筆劃的記號:一個小小的圓,圓外一撇,指向西。
正與信箋底端的那個小記號一模一樣。
他心里“咯噔”一下。
身后,有人低低喊他名字:“小河——”
他回頭,志遠從暗處走出,掌心按著胸前的信封,眼里是壓不住的急:“別向北。跟我走后巷?!?/p>
“現(xiàn)在?”
“第三聲快到了?!敝具h的牙關(guān)打著冷,“來的人,也快到了。”
“誰?”
“……該來的人。”
風(fēng)像被這幾個字割裂,變得細細的,冷冷的,貼著墻皮滑過去。
林河沒再猶豫,點頭。兩人貼著墻影,向西而去。
他們路過文化站后墻時,燈已滅,窗紙暗。墻角的地面上,黑鐵鎮(zhèn)紙反著一點點冷光——像一只壓在心上的小石頭,替人守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