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場日,北舞渡的早晨又回到熱鬧里。
豆?jié){攤的霧氣先騰起來,油鍋一聲聲“嗞啦”地唱;賣布的把成色最好的花布翻到頂,陽光一照,紅得像新熟的柿子;牲口市那邊牛叫一聲帶回音,像在槐樹冠里轉了一圈才落地。
林河揣著昨晚父親留給他的兩枚鋼镚,沿著街心慢慢走。他沒往北看——“別往北看”像一根線,勒在心口——卻又忍不住把眼神在街角各處掠一圈。他尋的不是風向,而是那一抹熟悉的碎花裙。沒看見。倒是看見一面寫著“舊書”的小旗。
小旗插在一只木匣上,木匣釘?shù)媒Y實,上頭釘了四個生了銹的銅角,角上各掛著一只小鈴。風一來,鈴便響,聲音不大,卻干凈,像被人掐住后又放開的銀線。
攤主戴一副舊眼鏡,鏡框掉了漆,鏡片邊上細細裂著。他把書一摞摞碼開:有《縣志》舊刻,有誰從哪家書柜里翻出的“算學入門”,有戲本子《十二月花名》,還有一疊鉛印小冊子,紙張淡黃,封皮被太陽曬得起泡。他背后靠著一只舊皮箱,皮箱上用白粉筆寫了兩個字:志遠。
——志遠老師。
“志遠老師也擺攤?”林河訝然。昨兒個還見他在鐵匠鋪邊捏著一把釘子,如今這會兒又支起小旗賣書。
志遠推了推眼鏡,算是笑:“擺攤不丟人,讀書不丟人,賣書也不丟人。丟人的,是把書里的東西拿去害人?!?/p>
“害人?”林河沒懂。
“比如,”志遠從皮箱側兜掏出一卷薄薄的紙,“把這類抄件拿去換酒喝?!?/p>
他把紙攤開,紙邊壓著一只鎮(zhèn)紙——一塊打磨得圓潤的黑鐵片。紙上是拓來的線圖:十三塊石頭排成弧,旁邊寫著小字:“北渡十三石;奇數(shù)為列;立于丑寅交界”。最下角,鉛筆歪歪寫著四個小字:“勿向北望”。
林河心跳“咚”地一下:“這圖……從哪來的?”
“舊檔案里拓出來的。十年前?!敝具h把紙一收,“那時我還是知青?!?/p>
他把小旗往前挪了挪,讓更多人看見。果然,有幾個識字的湊過來,指著《縣志》翻翻看。更多的人只是摸摸舊書脊,嘆一口氣,就像嘆自家屋里的舊木柜。
“老師,您這圖……”林河猶豫,“能賣嗎?”
“賣給你就不賣給別人。”志遠低聲,“但不許帶去玩命?!?/p>
“我沒……”林河剛要否認,喉嚨卻像被昨夜那口風卡住,只得垂眼,“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是好事?!敝具h把黑鐵鎮(zhèn)紙推到他手心,“知道以后,做不做,是另一回事。”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你爹昨晚跟你說了什么?”
林河一驚:“你——你怎么知道?”
“鎮(zhèn)上風大,話也跟著走?!敝具h笑笑,眼底卻有疲憊,“他是對的。你若手癢,就拿著這個?!彼钢改敲惰F片,“鎮(zhèn)住手癢?!?/p>
鐵片冰涼,邊緣摸久了有油光,像從誰家屋梁里取下來的老件。林河把它捏緊,掌心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志遠老師。”有人在旁邊喊,“有《河道變更志》沒有?鎮(zhèn)里要查?!?/p>
“只有影抄?!敝具h從箱底摸出一本薄冊。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舊疤,像誰在他皮膚上按了一道記號。
“老師這疤……”林河脫口問。
“下鄉(xiāng)那幾年留下的?!敝具h合上冊子,笑意很輕,“開溝時跟你一樣,挖得猛,石板崩了口子?!彼D了頓,又像把真實的那一部分隱藏在笑后,“那時候,我們把溝開錯了方向。第二天,水涌進來,一間屋塌了。”
林河喉頭一緊,想問“后來怎么樣”,又不敢問。問出口,就像把一條舊河重新挖開。
“書攤書攤,賣的是紙,壓的是心?!敝具h把話扯回,“你看這個?!彼槌鲆槐颈”〉摹肮?jié)目單”,紙邊寫著小字:“七步圖”。七個小圓點排成曲線,旁注:“二、四、六反步,七止。切莫向北。”
“這不是文化站的?”林河眼睛亮了一下。
“不是,”志遠低聲,“是舊的。舞祖留下的譜子早碎了,散在各家各戶的箱底,撿一點少一點。我抄過幾頁,但有一頁,總看不全?!彼ь^看著林河,“你可曾看見——鏡里落灰?”
林河渾身一震。鏡里落灰——這四個字像針,一下扎進他昨晚的記憶深處。他張了張口,還是搖頭。
“看見也別說?!敝具h笑笑,像在安慰,也像在自安慰,“說了,灰就不落鏡里,落在心里了?!?/p>
“老師?!币粋€穿灰布褂的漢子匆匆跑來,壓低聲音,“鎮(zhèn)里要貼通告,說祠堂暫封。你那書里有沒有……別的說法?”
“別問我?!敝具h搖頭,手卻從皮箱里摸出一只軟封信袋,邊角卷起,封口處的膠已經(jīng)發(fā)脆,上面寫著“省文化局收”。他把信袋輕輕撫平,指尖在“省”字上停了一瞬,“有些話,該說的人自會說。”
“你要寄?”林河忍不住。
“寫了四年?!敝具h的笑意淡下去,像火在茶水里慢慢滅,“每回要寄時,就有人攔我:‘別鬧事。’每回想不寄,又有事鬧起來。”他把信袋又塞回皮箱最底,“先不寄。寄了也未必有人看?!?/p>
風掠過小旗,旗角一掃,鈴響一下,細碎,清亮。人群一陣抖動,像水面被石子打中一顆小眼。
趙清雅從人群另一側走來,手里夾著一張折了角的節(jié)目單:她昨夜抄的那頁,邊上寫著“別向北”四個字。她對志遠點頭:“老師。”
“清雅?!敝具h眼神溫和,“你把‘云手’那一步跳給我看?!?/p>
街心不是練功房,地面不平,旁邊還有賣棗糕的支著木屜。清雅不怕,伸手、落腕、挑步,繞花,停。裙擺擦著石板,帶起一點灰。她沒有向北。
志遠垂眼看她手腕上的紅線,點頭:“昨夜睡得不安?”
清雅笑了笑:“壓住了。”
“你把這頁拿去。”志遠從箱底抽出一張拓片,“舊時祭文的尾段——缺字多,你別當真。只看看句法。”
清雅接過,眼里閃了一下光:“謝謝老師?!?/p>
“記住?!敝具h壓低聲音,“七步里,‘七’不是數(shù),是止。”
清雅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她把拓片塞進裙邊的口袋,轉身時與林河對視,眼角一彎:“我去買豆腐腦,你要不要?”
林河“嗯”了一聲,耳根卻熱。清雅走開兩步,回頭喊:“多糖!”
“好!”林河忙應。志遠看著他們,眼底像有一小片心安,又像有一小片愧色,擠在一起,誰也不讓誰。
“老師。”另一頭響起一聲鼻音重的嗓門。王三魁來了,手里把玩著一柄磨亮的刀背,草梗換到右嘴角。他的目光先把書攤掃了一遍,又落在那張十三石的拓圖上,慢悠悠,“這玩意兒,賣幾錢?”
“不是賣給你?!敝具h把紙壓住,鎮(zhèn)紙往前一推。
“東西擺在市口,賣誰不是賣?”王三魁笑,卻不見喜,“聽說你有幾頁舊祭文,拿出來晾晾,大家長見識?!?/p>
“沒有?!敝具h平聲。
“有也得說沒有。”王三魁叼著草梗的嘴角往上一挑,“別讓外人說我們鎮(zhèn)里人不識貨。等外地車一來,人家一出價,你不照樣……嘖?!?/p>
他嘖那一聲,像指甲刮在鐵皮上。周圍看書的人紛紛后退,唯恐惹上麻煩。
志遠不退,反而把皮箱往自己腳邊攏了攏:“這是舊紙,沒價?!?/p>
“沒價?”王三魁一笑,伸手就要去抻那面“小旗”。
就那么一瞬:風從北面劈進來,小旗直直壓下,四只鈴同時響了——?!L而薄,像一根拉得很緊的弦,被誰輕輕一撥。桌上的書頁撲棱棱翻開,翻到一頁黑白照片:黑白的河灘上,立著十三塊石頭,石頭前擺著一張供桌,桌前一串白衣人,影影綽綽。
王三魁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笑退了一分,眼白里滑過一絲陰影:“老師,這些破紙,有你命硬?”
“命不硬。規(guī)矩硬。”志遠把那頁照片扣上,“這幾樣事,不賣,不說,不給。”
空氣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按住。王三魁舔了舔嘴角的草梗,忽然笑了:“你說不賣就不賣?。窟@鎮(zhèn)上的規(guī)矩,輪不到你來定?!彼巡莨G在地上,用鞋尖碾了碾,“后晌我再來。別讓我再聽見你拿‘規(guī)矩’嚇人。嚇不住人,笑話?!?/p>
他走了。人群像是重新把氣吐出來,四散開去。
志遠把被風翻亂的書頁一一撫平,手指在那張照片邊上輕輕停了一息——照片角上,歪著寫著:“雨前”。墨跡淡得快沒了。
“老師,他……會回來找事。”林河壓低嗓子。
“會?!敝具h淡淡,“所以你們更別露底。該藏的,藏;該忘的,忘?!彼哑は淇劬o,又從夾層里摸出一只小封套,“這個給你。別現(xiàn)在看,回去再看?!?/p>
封套很薄,里面像只有一頁紙。林河想問是什么,志遠擺擺手:“**晚上,若祠堂那口鐘再響第三次,把封套帶著,來文化站后巷找我。**別跟人說,包括你爹。”
“為什么?”
“因為該來的人,會來?!敝具h眼底那片愧色更深了一分,“我怕我再晚一步。”
“晚一步,怎么了?”林河脫口。
志遠沒答,轉身把小旗拔下來,疊好。小鈴還在響,風過去了,它們卻還輕輕余震,像剛從夢里醒來的人心口還在跳。
清雅拎著兩碗豆腐腦回來,一抬眼,見攤收了,愣了一下:“老師,您——”
“今天不擺了?!敝具h笑笑,“我得去一趟學校庫房。”
“老師,我把‘七’當‘止’了?!鼻逖排e起小紙片,眼里亮亮的,“對嗎?”
“對。”志遠摸摸她的腦袋,像摸一只還帶著晨露的小草,“別向北。”
——
晌午過后,風更緊。鎮(zhèn)公所門口貼出一張通知,白紙黑字,刷得極匆忙:
“祠堂暫封,夜間不得聚集。外來兜售古物、收購舊紙者,一律驅離?!?/p>
底下蓋著公章,紅得發(fā)亮。
人群圍著看。有人輕哼:“晚了?!庇腥饲穆暎骸耙彩莻€法子。”更多的是沉默。
林河心口那只封套一直燙。他不敢掏,怕引人注意?;氐郊?,他關上屋門,背靠墻,才把封套拆開。
里面只有一頁紙,半張舊信箋。上面是志遠的字,幾行,歪斜,卻壓得很重:
“少年——
你若真聽過‘那一聲’,就記住三件事:
一、七為止,不為進。
二、鏡落灰,退半步。
三、鳥若墜,勿去看,
——若非必要,
更勿去吹?!?/p>
“再響第三次時,別向北走。
來后巷?!?/p>
紙的最下角,用鉛筆畫了一個極小極小的圓,圓外一撇,指向西。
林河把紙合上,手心全是汗。他把紙塞回封套,塞進枕套底下。耳邊像有誰在極遠處長長呼氣,呼到盡頭,細得像一縷絲。
天色向晚。北風像把整個鎮(zhèn)子倒拎起來,又重重放回原地。
院外有人敲門,是父親。父親進來,把門閂抬起又落下,看一眼林河:“晚上,別出門?!?/p>
“嗯。”
父親盯他兩秒,像要從他眼里找答案,終究沒說什么。他轉身出去,腳步比平時重。
林河坐到床沿,盯著窗紙發(fā)愣。
他聽見——或以為自己聽見——遠處祠堂的方向,**咚——**地很輕,像有人用指節(jié)敲了一下木桌。
不是鐘。不是風。
是一種“要發(fā)生”的前音。
他站起來,握緊了那枚黑鐵鎮(zhèn)紙。那一瞬,他想起志遠攤上那四個字:“雨前”。
“若再響第三次……”他喉頭滾了一下,低低地說,“——我就去。”
窗紙輕輕鼓起,又貼回去。
屋里很靜。心卻像被誰在夢里輕輕拍了一下醒木,啪,不重,卻不可能當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