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黑暗中震動,像一顆在胸腔里炸開的悶雷。
陳默猛地睜開眼,視網(wǎng)膜上還殘留著夢的殘影——扭曲的火焰和女人模糊的尖叫。他摸索著,指尖觸到冰涼的手機外殼,屏幕刺眼的白光在凌晨1點的死寂里驟然亮起,照亮了他因驚悸而略顯蒼白的臉。
屏幕上跳動著四個字:“未知號碼”。
沒有歸屬地,沒有運營商標識,像憑空出現(xiàn)的一個幽靈信號。公寓老舊,隔音極差,隔壁的鼾聲時斷時續(xù),窗外偶爾有野貓凄厲的嚎叫劃過夜空。這突兀的震動,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顯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他猶豫了一秒,指尖懸在接聽鍵上方?;蛟S是推銷?詐騙?但誰會在這種時候打來?
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最終,他還是劃開了屏幕。
“喂?”陳默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聽筒里一片死寂。
不是掛斷后的忙音,也不是線路故障的雜音,是純粹的、真空般的寂靜。仿佛電話那頭連接的不是人間,而是一個連聲音都被吞噬的深淵。
就在他以為對方已經(jīng)掛斷,準備放下手機時——
“呼……嗬……”
一聲沉重的、拖長的呼吸聲,毫無預兆地灌入耳膜。
那不是普通的喘息,更像是一個瀕死之人用盡全力從堵塞的喉嚨里擠壓出的最后一點氣流,粘稠、渾濁,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滯澀感。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氣流的摩擦都像砂紙刮過陳默的神經(jīng)。
只有三秒。
三秒后,“嘟…嘟…嘟…” 忙音響起,干脆利落。
陳默僵在床頭,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愕然的臉。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冷汗瞬間浸濕了貼身的T恤,帶來一陣黏膩的冰涼。
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出租屋狹小的空間在手機屏幕熄滅后重新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書桌、衣柜、畫板,熟悉的輪廓在黑暗中扭曲變形,仿佛蟄伏著未知的怪物。
惡作劇?一個極其惡劣、極其逼真的惡作劇?
他試圖說服自己,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點亮屏幕,翻開通話記錄。那串“未知號碼”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烙在列表最頂端。
他嘗試回撥。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p>
冰冷的電子女聲毫無感情地重復著,徹底掐滅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空號?那剛才的聲音是什么?
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起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想倒杯水壓壓驚。
走到窗邊,他習慣性地想拉開窗簾透透氣,手指剛觸到粗糙的布料——
動作猛地頓住。
窗外,慘淡的月光勉強穿透城市渾濁的光污染,勾勒出對面樓宇模糊的輪廓。
而在兩棟樓之間狹窄的縫隙上方,屬于他這棟老樓的公共晾衣架上,有什么東西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不是熟悉的格子襯衫,也不是隔壁大媽曬的碎花床單。
那是一件猩紅色的連衣裙。
顏色濃郁得像是凝固的血液,在昏暗中散發(fā)著不祥的光澤。
樣式老舊,像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款式,高領,長袖,裙擺及膝,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只有一片刺目的、純粹的紅。
它就那么突兀地掛在那里,離陳默的窗戶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像一面招搖的、無聲的旗幟。
夜風不大,但那件紅裙擺動的幅度卻異常詭異。
它不像其他衣物那樣隨風自然搖曳,而是以一種近乎痙攣的、抽搐般的姿態(tài)扭動著,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撕扯、搖晃。
裙擺下方空蕩蕩的,沒有支撐,沒有重量感,卻又實實在在地懸掛在那里,對抗著重力。
陳默的呼吸停滯了。
他死死盯著那抹刺眼的猩紅,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
他記得清清楚楚,傍晚收衣服時,晾衣架上空空如也。
這棟樓里,沒人會穿這種顏色、這種款式的裙子。
它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是誰掛上去的?
更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是,那紅裙懸掛的正下方,垂直對應的位置,正是四樓那個單元——404室。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攫住了他,比剛才那通詭異的電話更甚。
他猛地拉上窗簾,仿佛要將那抹猩紅徹底隔絕在外。
背靠著冰涼的墻壁,他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不止。
寂靜的房間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那若有似無的、紅裙擺動時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
他不敢再睡,也不敢關燈。
老舊的白熾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勉強驅(qū)散一小片黑暗,卻將房間的角落襯托得更加幽深。
他坐在床邊,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緊閉的窗簾,總覺得那抹猩紅能穿透布料,灼燒他的視線。
那個沉重的呼吸聲,那件詭異的紅裙,像兩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第二天,陳默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出門。
陽光刺眼,樓下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和早點攤的叫賣,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
然而,當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晾衣架時,心臟猛地一縮。
晾衣架上空空如也。
那件猩紅色的連衣裙,消失了。
就像它出現(xiàn)時一樣突兀。
是被人收走了?還是……根本不曾存在過?陳默站在樓道口,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浸入骨髓的冰冷疑惑。
他心神不寧地走到三樓拐角,差點撞上一個人。
“哎喲,小陳啊,走路看著點!”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響起。
是住三樓的李嬸,一個五十多歲、嗓門洪亮的熱心腸大媽,也是這棟樓的“消息中心”。
她手里拎著菜籃子,正用一種混合著擔憂和神秘的眼神打量著陳默。
“李嬸,早?!标惸銖姅D出一個笑容。
李嬸沒急著走,反而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問:“小陳,昨晚……你聽見沒?”
陳默心里咯噔一下:“聽見什么?”
“哭聲??!”李嬸的眼睛瞪得溜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就404那屋!哭得可慘了,嗚嗚咽咽的,是個女的!我半夜起來上廁所,聽得真真兒的!嚇得我差點沒背過氣去!”
陳默的脊背瞬間竄上一股涼氣,直沖天靈蓋。
他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飄:“404?李嬸,您是不是聽錯了?404那姑娘……不是上個月就搬走了嗎?我記得您還說過,她走的時候挺匆忙的?!?/p>
“對啊!就是搬走了??!”李嬸一拍大腿,臉上的皺紋因為激動而擠在一起,“所以才邪門兒??!空屋子!鎖得好好的!哪來的人哭?還哭得那么瘆人!我跟你說小陳,那聲音……嘖,聽著就讓人心里發(fā)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像在喊救命似的!”
她說著,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眼神下意識地往上瞟了一眼,仿佛那哭聲還在頭頂盤旋。
“404……空屋子……”陳默喃喃自語,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他想起了昨夜窗外那件猩紅連衣裙懸掛的位置——正下方,就是404!
李嬸看他臉色不對,以為他也被嚇到了,連忙安慰道:“哎,你也別太擔心,興許是我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聽岔了。
或者……是野貓叫春?不過這大冬天的……”她自己也覺得這解釋牽強,搖了搖頭,“反正那屋子,40年前……大火燒……唉,不說了不說了,晦氣!你上班去吧,小心點??!”
李嬸拎著菜籃子匆匆下樓了,留下陳默一個人僵立在原地。
空屋里的哭聲?正下方的猩紅連衣裙?還有昨夜那通來自“空號”的沉重呼吸……
一股強烈的、被窺視的感覺籠罩了他。
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掃過四樓那個緊閉的、屬于404的窗戶。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像一只緊閉的、拒絕窺探的眼睛。陽光照在布滿灰塵的玻璃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陳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全身。
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下了樓,直到跑出公寓樓,站在喧囂的街道上,被陽光和人群包圍,那種如影隨形的冰冷恐懼感才稍稍退卻,但心底那團疑云,卻更加濃重陰郁。
白天的工作渾渾噩噩。
畫筆在紙上涂抹,線條卻總是歪斜,色彩也顯得灰暗??蛻舻男薷囊庖娫诙呂宋俗黜?,陳默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他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回那棟老舊的公寓樓,飄回404那扇緊閉的窗,飄回那件在夜風中詭異擺動的猩紅連衣裙,還有李嬸描述的、那來自空屋的凄慘哭聲。
夜幕,像一張巨大的、沉重的黑布,再次籠罩了城市。
陳默站在公寓樓下,仰頭望著自己五樓那扇亮著燈的窗戶,第一次感到了回家的躊躇。
樓道里昏黃的聲控燈忽明忽滅,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扭曲變形。
每一步踏上樓梯,木質(zhì)臺階發(fā)出的“吱呀”聲都格外刺耳,仿佛在寂靜中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
他幾乎是屏著呼吸打開了504的房門。
屋內(nèi)一切如常,畫板、散落的顏料、沒吃完的泡面桶。
他仔仔細細檢查了門窗,反鎖了大門,甚至把椅子抵在了門后——一個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多余動作。
他強迫自己坐在畫板前,打開電腦,試圖用工作麻痹緊繃的神經(jīng)。
然而,效率低得可憐。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夜色越來越深。
窗外的城市燈火漸漸稀疏,世界仿佛沉入一片更深的寂靜之中,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發(fā)出規(guī)律而單調(diào)的“滴答”聲,在這死寂里被無限放大,敲擊著他的耳膜和心臟。
午夜零點剛過。
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震動聲,毫無征兆地再次響起!
“嗡……嗡……嗡……”
手機在書桌上瘋狂地震顫著,屏幕亮起,依舊是那四個冰冷的字——“未知號碼”。
陳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他死死盯著那跳動的屏幕,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
昨夜那沉重的呼吸聲仿佛再次在耳邊響起,帶著死亡的氣息。
接?還是不接?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關機,或者干脆把手機扔出去。
但另一種更加強烈、近乎自虐的好奇和一種莫名的、被牽扯的感覺,卻驅(qū)使著他伸出了手。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屏幕,帶著細微的顫抖,他劃開了接聽鍵。
這一次,聽筒里不再是純粹的寂靜,也不再是沉重的呼吸。
傳來的是一個女人斷斷續(xù)續(xù)、極度壓抑的嗚咽。
“嗚……嗚……”
聲音微弱,仿佛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緊貼著聽筒發(fā)出,帶著一種溺水般的窒息感。
每一個音節(jié)都破碎不堪,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救……救……我……”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尖銳和急迫,像瀕死之人最后的呼號。
但這呼號只持續(xù)了半秒,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嚨!
“嗬……”
最后,是一聲短促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抽氣聲。
然后,電話再次被掛斷。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錐子,一下下戳在陳默的耳膜上。
他握著手機,僵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同墜入冰窟。
那女人的嗚咽和求救聲,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反復回響,每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救她?她在哪里?她是誰?404那個搬走的姑娘?還是……別的什么?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猛地將手機扔在桌上,仿佛那是一個燙手的烙鐵,一個連接著地獄的聽筒。
他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目光慌亂地在房間里掃視,仿佛那打電話的“東西”就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無意間掃過門縫——
一張對折的、泛黃的紙片,靜靜地躺在那里。
像一片枯葉,悄無聲息地從門縫下塞了進來。
陳默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回家時他反復檢查過門鎖,門縫下絕對沒有東西!
這張紙,是在他接電話的時候出現(xiàn)的!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門邊,仿佛靠近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
他蹲下身,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張紙片。
紙張很薄,帶著陳舊的霉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銹的淡淡腥氣。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將紙片展開。
借著屋內(nèi)昏暗的燈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跡。
不是手寫,更像是某種印章蓋上去的。顏色是暗沉的、近乎褐色的紅。
五個字,像五滴凝固的、干涸的血,猙獰地印在發(fā)黃的紙面上:
這是第一個!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
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猛地抬頭,驚恐的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通往外面黑暗走廊的房門。
門板冰冷,紋絲不動,但門縫下透進來的那線微光,此刻卻像地獄裂開的一道縫隙。
“第一個?”
什么第一個?
誰是第一個?
后面……還會有誰?
那張泛黃的處方箋從他顫抖的手中飄落,無聲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五個暗紅的字,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五只充滿惡意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無聲地宣告著某種恐怖的開端。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抽空,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