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沈恪才迷迷糊糊墜入夢鄉(xiāng)。夢里仍是實驗室的冷光 —— 他調(diào)試著機械齒輪，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流突然扭曲，化作《明實錄》里密密麻麻的繁體稅銀條目，那些 “萬歷二十七年蘇州織戶稅銀三千兩” 的字樣，順著數(shù)據(jù)線爬滿他的手臂，冰涼得像蛇。
“叩叩叩 ——”
急促的敲門聲將他拽出噩夢。沈恪猛地坐起，額角冷汗浸濕了麻布枕巾，枕套里的手機硌得后腦勺生疼。他摸了摸身上粗糙的長衫，指尖蹭過補丁時，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在現(xiàn)代。踉蹌著走到門邊，門栓剛拉開半寸，一道銳利的目光就刺了進(jìn)來，像冰錐扎在臉上。
門外立著位老者，頭戴四方巾，藏青色綢布袍的領(lǐng)口繡著暗紋，腰間玉帶鉤上的貔貅銜著顆明珠，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老者拄著烏木拐杖，杖頭貔貅的爪子磨得發(fā)亮，顯然是常年握持的舊物。他上下打量沈恪，眼神像在審視件可疑的貨物，連沈恪衣角的補丁都沒放過。
“你是何人？” 老者的聲音沙啞，帶著府中管事特有的居高臨下，拐杖在青石板上頓了頓，“篤” 的一聲，震得沈恪心尖發(fā)顫，“為何宿在我李府客房？”
沈恪的心跳瞬間提到嗓子眼。昨晚備好的 “失憶” 說辭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他故意揉了揉太陽穴，眉頭擰成疙瘩，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茫然：“老丈，我…… 我記不清了。醒來就在這屋里，前塵往事都像蒙了層霧，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p>
“失憶？” 老者嘴角撇了撇，花白山羊胡抖了抖，顯然不信，“這話倒新鮮。” 他往前湊了半步，拐杖尖幾乎抵住沈恪的鞋尖，“可知我家大人是誰？敢在李府裝瘋賣傻，仔細(xì)你的骨頭！”
沈恪心里一緊，臉上卻維持著茫然：“在下絕無此意，只是真的…… 想不起了?！?他垂下眼，余光掃過老者腰間的和田玉佩 —— 玉質(zhì)通透，刻著 “清廉” 二字，絕非尋常人家所有。能讓這樣的人當(dāng)管事，府主人定是高官。
老者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神色不似作偽，才冷哼一聲：“我家大人是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李三才大人。昨日府外老仆在柴房邊見你倒在雪地里，還有口氣，便抬了回來?！?他頓了頓，語氣稍緩，“你在此等候，我去稟報大人?！?/p>
李三才？
沈恪的腦子 “嗡” 的一聲。這個名字在《明史》里格外清晰 —— 萬歷年間的言官領(lǐng)袖，敢當(dāng)面參劾權(quán)貴，后來卷入東林黨爭，是個連皇帝都敢懟的 “硬骨頭”。自己竟陰差陽錯闖進(jìn)了這位大人物的府邸，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多謝老丈?！?沈恪學(xué)著古裝劇里的樣子拱手作揖，胳膊肘卻擰得生疼，動作僵硬得像提線木偶。老者見狀，眉頭皺得更緊，轉(zhuǎn)身時嘟囔了句 “怪人”，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響漸漸遠(yuǎn)去。
沈恪關(guān)上門，后背緊緊抵住門板，心臟還在砰砰直跳。他走到桌前，看著燃盡的燭臺 —— 燭芯焦黑，像根枯死的草。忽然意識到，“失憶” 或許是此刻最好的護(hù)身符：在這等級森嚴(yán)的時代，一個 “來歷不明” 的人太容易招禍，而 “失憶” 能為他爭取到摸清處境的緩沖時間。
他摸出枕套里的手機，屏幕亮著，電量只剩 32%。時間還停在穿越前的 18:37，信號欄是刺眼的 “無服務(wù)”。沈恪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關(guān)機鍵 —— 這東西再露面，怕是要被當(dāng)成 “妖物”。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院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夾雜著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沈恪剛拉開門，就見一隊人簇?fù)碇恢心昴凶幼邅?。那男子身著緋色官袍，胸前獬豸補子繡得規(guī)整，烏紗帽的帽翅隨著步伐輕晃，約莫五十歲年紀(jì)，面容清癯，眉宇間透著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一雙眼睛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你便是昨日被救回的人？” 男子開口，聲音洪亮沉穩(wěn)，帶著幾分審慎的溫和，袍袖掃過廊柱時，還帶著淡淡的墨香。
沈恪連忙躬身，膝蓋控制不住地發(fā)顫：“正是在下，多謝大人搭救。” 他努力彎著腰，卻忘了古人行禮的弧度，腰板僵得像塊木板。
李三才踱步走進(jìn)房間，目光掃過桌案上的殘燭、地上散落的《論語集注》，最后落在沈恪身上，眉頭微蹙：“你說你失憶了？”
“是。” 沈恪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腦海里空空如也，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清?！?這話半真半假 —— 他確實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原主叫什么。
李三才指尖摩挲著腰間的玉帶，忽然問道：“身上可有能證身份的信物？”
沈恪心頭一緊，摸遍全身，掏出幾塊散碎銀子和一塊半舊的玉佩。玉佩質(zhì)地普通，是常見的和田青白玉，背面卻工整刻著 “沈恪” 二字。他雙手遞過去：“回大人，只有這個…… 學(xué)生也不知來歷。”
李三才接過玉佩，對著晨光端詳，指尖劃過 “沈恪” 二字時，指甲微微用力?！吧蜚?。” 他緩緩念出這兩個字，語氣聽不出喜怒，“好，本官便暫且稱你為沈恪。此物我先替你保管，免得落入旁人手中，惹來是非。” 說罷，極其自然地將玉佩納入袖中。
沈恪心里一震 —— 李三才扣下玉佩，是怕它成為錦衣衛(wèi)追查的線索？還是根本不信他的 “失憶”，想攥住他的 “把柄”？他只覺后背發(fā)涼，這位御史的 “好意” 里，藏著深不見底的試探。
李三才走到書箱前，拿起本《論語集注》翻了翻，指尖在 “民為貴，社稷次之” 的字句上停了停：“看你的樣子，不像目不識丁之輩。尋常百姓見了本官，腿肚子都轉(zhuǎn)筋，你雖緊張，卻還算鎮(zhèn)定?！?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昨晚府里進(jìn)了賊，你可知曉？”
沈恪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想起昨晚那道引來了錦衣衛(wèi)的手機白光，慌忙說道：“隱約聽到些動靜，嚇得沒敢出聲?！?他含糊其辭，連呼吸都放輕了。
李三才盯著他看了半晌，目光銳利如刀，就在沈恪快要支撐不住時，忽然緩和了語氣：“可曾讀過王陽明的《傳習(xí)錄》？”
“略知一二?！?沈恪謹(jǐn)慎答道，“‘知行合一’之說，確實發(fā)人深省?！?他不敢多說，怕露了不懂心學(xué)的馬腳。
李三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意味深長的笑意：“如今朝中袞袞諸公，能踐行‘知行合一’者，寥寥無幾。” 他提高聲量，“來人，給沈公子備上文房四寶?！?/p>
待侍從退下，沈恪癱坐在條凳上，晨光透過窗欞，將他的影子釘在地上。方才短短幾句對話，比通宵做機械實驗還耗心神 —— 李三才的每句話都像在探他的底，稍不留神就會露餡。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是鐵甲碰撞的鏗鏘聲，還有一聲暴喝，像驚雷炸在院里：
“錦衣衛(wèi)辦事，閑人退避！”
沈恪渾身一顫，指尖下意識地摸向枕下的手機 —— 那道白光，終究還是引來了麻煩。
李三才剛走到回廊盡頭，一個小廝就跑得滿臉通紅，額角青筋暴起：“大人！錦衣衛(wèi)來了！說是昨夜見府里有異常白光，要進(jìn)來查探！”
李三才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轉(zhuǎn)身快步走回院中，目光越過廊柱，直直落在沈恪身上，眼神復(fù)雜得像一潭深水。片刻后，府門 “吱呀” 作響，一隊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魚貫而入，為首的百戶身材魁梧，腰間繡春刀的刀鞘擦過石階，發(fā)出 “錚” 的輕響。
“李大人?！?百戶張誠抱拳行禮，臉上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角的刀疤隨著笑容扭曲，“昨夜有弟兄在貴府附近見一道白光，亮如白晝。指揮使大人擔(dān)心是妖人作祟，特命卑職前來查探?！?/p>
“張百戶多慮了?！?李三才微微一笑，袍袖輕輕一擺，“昨夜府中燭火不慎傾倒，引著了窗紙，已經(jīng)及時撲滅，哪來的什么白光？”
張誠眼中精光一閃，目光突然鎖定沈?。骸斑@位是？”
“本官的遠(yuǎn)親，近日來京小住?！?李三才不動聲色地?fù)踉谏蜚∩砬?，袍袖展開，正好遮住了沈恪半個身子。
張誠 “哦” 了一聲，拖長了語調(diào)，突然大步走向沈恪。他每走一步，飛魚服的玄色緞面就晃過一道冷光，身上的血腥氣 —— 那是詔獄特有的鐵銹味，漸漸飄到沈恪鼻尖。
“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啊?！?張誠在沈恪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打量他，粗糙的手突然抓住沈恪的手腕，拇指摩挲著他虎口的薄繭，“這繭子是常年握筆的痕跡，可公子方才行禮的姿勢…… 倒像從沒學(xué)過規(guī)矩?！?/p>
沈恪的心臟狂跳，手腕被攥得生疼，卻不敢掙扎 —— 他知道，錦衣衛(wèi)的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讀書人的血。
“張百戶！” 李三才突然厲聲喝道，聲音里帶著都察院言官的硬氣，“本官敬你是錦衣衛(wèi)，可你如此無禮對待本官親眷，是不把都察院放在眼里，還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
張誠的手微微一僵，這時一個錦衣衛(wèi)力士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張誠的臉色驟變，像是接到了緊急指令，最終狠狠瞪了沈恪一眼，抱拳道：“李大人，今日暫且告退。改日再來叨擾?！?說罷一揮手，帶著錦衣衛(wèi)匆匆離去。
可沈恪知道，他們沒走遠(yuǎn) —— 府門外隱約傳來張誠的厲喝：“派兩個人盯死李府！那叫沈恪的小子，他什么時候出門、見了誰、吃了什么，都給我記下來！掘地三尺，也要查出他的底細(xì)！”
院中重歸寂靜，沈恪雙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李三才扶住他，聲音壓得極低：“方才是東廠的人遞了消息，說西廠要查錦衣衛(wèi)越權(quán)辦案，張誠才匆匆走的?？伤麄儾粫屏T甘休，你近期絕不可踏出府門半步。”
沈恪還沒回過神，一個小廝悄悄湊過來，指尖捏著枚銅錢，塞到他手里：“公子，小的是大人身邊的暗衛(wèi)。今夜三更，我來帶您去見個人 —— 或許能幫您查清身世?！?說罷，他飛快地掃了眼四周，一閃身消失在廊柱后。
晨風(fēng)吹動沈恪的衣袖，帶著冬日的寒意。他摸出枕下的手機，電量只剩 29%。屏幕漆黑，卻像一雙眼睛，提醒著他：在這波譎云詭的明末官場，他手里的 “現(xiàn)代遺物”，是唯一的依仗，也是隨時會引爆的禍根。
遠(yuǎn)處，更夫的梆子聲隱約傳來，三長兩短 —— 已是五更天了。可沈恪知道，真正的黑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