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不大,半埋在粘稠冰冷的血泥里,只露出一角灰黃粗糙的邊。
在滿目猩紅、斷裂的肢體和冰冷的兵器殘骸中,那一抹異樣的顏色,像黑暗里的一點微光,瞬間攫住了李策瀕臨渙散的心神。
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垂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嘶吼,壓倒了恐懼和絕望。
李策猛地一咬牙,身體里不知從哪里又榨出一絲力氣。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朝著那具尸體爬了過去。
冰冷的血泥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褲,刺骨的寒意讓他牙齒打顫,每一次拖動沉重的鐐銬,都像在拖拽著一座小山。
“小子!你他娘找死?。 ?/p>
老疤的怒吼從身后傳來,帶著驚惶。
脫離了輜重車的掩護,暴露在空曠地,就是活靶子!
一支冷箭帶著破風聲,“篤”地一聲釘在李策剛剛爬過的地方,箭尾嗡嗡亂顫。
李策頭皮一炸,動作卻更快了幾分,像一只在泥濘里掙扎的蜥蜴,拼命向前蠕動。
近了!
他終于爬到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體旁。
那東西被尸體的一條斷臂壓著大半。李策伸出凍得通紅、沾滿泥血的手,用力去推那條僵硬的斷臂。
入手冰冷僵硬,如同推著一塊石頭。
他用盡力氣,才將那斷臂挪開一點,露出了下面那東西的真容。
不是金銀,也不是干糧。
那是一本書。
或者說,是半本殘破不堪的書冊。
書頁是某種粗糙堅韌的、泛著灰黃色的厚紙,邊角磨損得厲害,被血水和污泥浸染得幾乎看不出原色。
封面早已不見,露出的第一頁上,畫著一些極其古怪的線條和圖案,像是某種陣勢。
旁邊還有一些扭曲如蝌蚪般的小字,他一個也認不得。
書頁被血水浸泡過,粘連在一起,又被凍硬了,像一塊板結的磚頭。
書?
這鬼地方…死人堆里…一本書?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涌上心頭,幾乎讓他想笑。
命都要沒了,撿本書有什么用?
當柴火燒都嫌濕!
可…那古怪的圖案…那扭曲的字…像是有種說不出的魔力…萬一…萬一…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粘膩的書冊邊緣時,頭頂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飽含殺意的狼嚎!
一個落單的蒼狼騎兵,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在尸堆里“摸尸”的小蟲子。
獰笑著策馬沖來,手中彎刀高高揚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劃出一道死亡的寒光!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李策瞳孔驟縮,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躲不開!鐐銬太重!
距離太近!他下意識地就要閉眼等死!
“操你祖宗——!”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側后方響起!
是老兵老疤!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暴熊,猛地從輜重車后撲了出來,完全不顧自身安危!
他沒有武器,就那么赤手空拳,合身撲向了奔馳中的戰(zhàn)馬!
“砰!
”沉悶的撞擊聲!
老疤整個人狠狠撞在戰(zhàn)馬的前胸側肋上!
巨大的沖擊力讓高速奔跑的戰(zhàn)馬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鳴,前蹄一軟,轟然向側面摔倒!
馬背上的蒼狼騎兵猝不及防,驚呼著被甩飛出去,重重砸在泥濘的雪地里!
老疤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撞得倒飛出去,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重重摔在幾米外的尸堆里,掙扎了幾下,一時竟爬不起來。
機會!
李策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猛地撲向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蒼狼騎兵!
那騎兵顯然摔得不輕,正掙扎著想爬起來,手中的彎刀也掉落在一邊。
殺了他!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
李策眼中瞬間只剩下那騎兵脆弱的脖子!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根沾滿血泥。
前端早已磨損的木矛桿子,狠狠朝著那騎兵的咽喉捅了過去!
沒有任何技巧,只有最原始的、野獸般的殺戮欲望!
“噗嗤!”
木矛桿子前端雖鈍,但在巨大的力量和精準的穿刺下,竟硬生生捅穿了騎兵頸部的皮肉!
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了李策滿頭滿臉!
那騎兵雙眼暴突,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雙手徒勞地抓撓著脖子上的木棍,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很快就不動了。
熱…好熱…
噴出來了…他抓我…
他不動了…死了?
我…又殺了一個?用…這根棍子?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看著身下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握著木矛的手劇烈顫抖,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濃烈的血腥味和內臟破裂的惡臭沖進鼻腔,讓他眼前發(fā)黑。
“干…干得…好…”
老疤虛弱的聲音傳來,他掙扎著坐起,又咳出一口血沫,臉上卻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夠…夠種…”
李策猛地回過神,一把抓起地上那本沾滿血泥的殘破書冊,緊緊攥在手里。
冰冷粘膩的觸感傳來,像抓住了一塊冰。
他連滾帶爬地沖到老疤身邊,用盡全力將他架起來。
“走!疤叔!我們走!”
李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架著老疤,拖著沉重的鐐銬,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黑石堡那扇仿佛遙不可及的大門方向挪動。
戰(zhàn)場上的喧囂似乎正在遠去,蒼狼人的號角聲變得有些飄忽。
也許是因為死囚營的“消耗”作用已經達到,也許是守軍終于開始反擊。
蒼狼騎兵的攻勢似乎減弱了一些,開始如同退潮般后撤,留下滿地狼藉的尸骸。
黑石堡那巨大的北門,不知何時又打開了一條縫隙。
幾個穿著還算齊整皮甲、手持長矛的士兵出現(xiàn)在門洞內,正朝著外面殘余的死囚呼喊招手。
“快!還活著的!
快進來!”
李策架著老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鐐銬在泥濘中拖出深深的痕跡。
那本冰冷的、浸透了血泥的殘破書冊,被他死死地按在懷里,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
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這是他在這片絕望的尸山血海里,除了這條爛命之外,唯一抓住的東西。
活下去的籌碼?
還是另一個無用的累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和老疤,像兩條從地獄門口爬回來的野狗,終于活著回到了這座冰冷的堡壘。
厚重的包鐵城門在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外面那片血腥的修羅場。
門洞內的光線驟然昏暗。
冰冷的空氣里依舊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李策靠著冰冷的石墻,大口喘息著,幾乎虛脫。
懷里的那本殘書,隔著薄薄的單衣,傳來一種異樣的、冰冷而堅硬的觸感。
他低下頭,借著門縫透入的最后一點微光,看向手中。
那灰黃的書頁被血水浸透又凍硬,黏連在一起,像一塊骯臟的磚頭。
封皮早已不知去向,翻開的書頁上,是那些古怪的線條和蝌蚪般的文字。
活下來了…
疤叔也活著…這東西…
他用凍僵的手指,用力摳了摳書頁上被血泥糊住的怪異圖案。
兵…陣?
還是…鬼畫符?
死人的東西…能換來活路嗎?
門洞深處,傳來獄卒王閻王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吆喝:
“喲呵?還有命回來的?
狗屎運倒是不錯!滾回你們那豬圈去!別在這兒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