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小年。
永寧侯府上下張燈結彩,一掃月余來的陰霾。邊關捷報傳遍京城——永寧侯蕭珩不僅大破敵軍,還生擒了敵方主將,不日將凱旋回朝!
"嫂子!大哥要回來了!"蕭銳風風火火沖進廚房,手里揮舞著剛到的家書,"信上說這次是真的大勝!陛下龍顏大悅,要親自出城相迎呢!"
正在熬制糖漿的蘇禾手腕微微一顫,琥珀色的糖液在鍋中晃出細小的漣漪。她放下銅勺,接過那封火漆完好的信。信封上依然是蕭珩鐵畫銀鉤的字跡,只是比之前多了幾分力道——蘇禾 親啟。
"可有說具體歸期?"她聲音平靜,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信封邊緣。
"正月初五前必到!"蕭銳興奮地搓著手,"大哥還在信里特意問起嫂子的'蜜餅新制'呢!說邊關將士都饞得緊!"
蘇禾垂下眼簾,將信收入袖中:"糖漿快熬好了,去叫玥兒來學做'如意糕'吧。這是迎春的吉慶點心,等侯爺回來正好嘗鮮。"
蕭銳撇撇嘴:"嫂子怎么一點都不激動?大哥可是死里逃生??!"
"去叫玥兒。"蘇禾頭也不抬地攪動糖漿,熱氣氤氳中看不清表情。
待蕭銳走遠,她才從袖中取出信,走到窗邊輕輕拆開。這次的信比以往都長:
"禾卿如晤: 狼牙谷一役,兇險萬分。毒入心脈時,唯握卿所贈蜜餅,如握生機。 今幸得脫大難,全賴卿洞察先機,遣醫(yī)送藥,更以妙計惑敵,使奸人不敢妄動。珩雖在沙場,實仗卿帷幄之功。 捷報非虛言,敵酋已擒,邊患暫平。預計正月初三抵京。 別來經(jīng)年,初見在即,竟近鄉(xiāng)情怯。 軍中簡陋,無以為念,唯采得邊塞雪梅一枝,制成干花,隨信奉上。雖不及京中紅梅鮮艷,亦有一段傲骨寒香。 望卿 珍重加餐 珩 手書"
一張薄薄的桑皮紙夾在信中,上面粘著一枝風干的邊塞白梅,花瓣雖已失去鮮活,卻仍透著凜冽的清香。蘇禾將花湊近鼻尖,恍惚間似看到邊關風雪中,那個從未謀面的男子,小心翼翼將這枝寒梅收入信箋的畫面。
"初見在即…"她輕喃這四個字,胸口泛起一絲陌生的悸動。是啊,成婚一年有余,他們竟從未見過面。那些書信往來,生死相托,都建立在"聽說"之上。如今真人即將歸來,她該如何面對?以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姿態(tài)?
"嫂子?"蕭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二哥說你要教我做什么如意糕?"
蘇禾迅速將信和干梅藏入袖中,轉身時已恢復從容:"進來吧。今天學的點心要費些功夫,但寓意吉祥,最適合新年。"
蕭玥蹦跳著進來,突然抽了抽鼻子:"咦?好特別的香氣…像是梅花,但又有點不同?"
"是你大哥從邊關捎回的雪梅。"蘇禾不再隱瞞,取出那枝干花,"邊塞苦寒,梅花也長得倔強。"
蕭玥眼睛一亮:"大哥從不會帶這些風雅之物…定是特意為嫂子采的!"她促狹地眨眨眼,"嫂子可要好好準備見面禮呀!"
蘇禾輕咳一聲,將話題拉回點心:"如意糕要用糯米粉揉團,內(nèi)裹豆沙餡,外捏如意紋。你大哥既喜歡蜜餅,想必好甜口,我們再加點桂花蜜…"
廚房里很快彌漫起糯米和蜂蜜的甜香。蕭玥學得認真,沒注意蘇禾時不時走神,目光飄向窗外那株含苞待放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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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八,京城飄雪。
蘇禾正在賬房核對年節(jié)開支,青杏急匆匆跑來:"夫人!宮里來人了!這次是真的懿旨,貴妃娘娘宣您明日入宮赴賞梅宴!"
筆尖在賬本上劃出一道墨痕。蘇禾瞇起眼:"都有誰受邀?"
"各府誥命都去了,連老夫人都接到帖子。"青杏壓低聲音,"但奇怪的是,特意點名要您帶上新制的點心…"
蘇禾心下了然。上次假傳懿旨的賬還沒算,這次貴妃又找上門來,還點名要點心…擺明了是場鴻門宴!但這次是光明正大的宣召,推脫不得。
"去回話,說臣妾遵旨。"她淡淡吩咐,隨即轉向夏荷,"把前日做的'七寶茶'和'梅花酥'備兩份,一份送進宮給貴妃嘗鮮,一份…"她頓了頓,"送去給二皇子府上的小郡主。"
夏荷瞪大眼睛:"二皇子?可他與我們侯府…"
"正是因為他與侯府不睦,才更要送。"蘇禾唇角微揚,"記得告訴郡主,這茶點最配蜂蜜,但若加了一味'雪里紅',就會變成穿腸毒藥。"
夏荷似懂非懂地記下。青杏卻恍然大悟:"夫人是要…"
"貴妃不是想在我的點心上做文章嗎?"蘇禾冷笑,"那就讓全京城都知道,永寧侯夫人的點心若有半點問題,必是有人動了手腳!"
當夜,蘇禾親自下廚,準備明日入宮的點心。除了貴妃指定的"梅花酥",她還多做了一樣新研制的"玲瓏餃"——面皮剔透如冰,餡料隱約可見,任誰都看得出絕無下毒可能。
"夫人,這樣就行了嗎?"青杏憂心忡忡,"貴妃若存心刁難…"
"當然不止。"蘇禾從妝匣深處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淡綠色藥丸,"這是陳太醫(yī)臨行前留下的解毒丸,明日你貼身藏著。若我被迫試吃可疑之物,立刻找機會給我服下。"
青杏緊張地點頭,又想起一事:"對了,老夫人讓問您,侯爺?shù)脑鹤右灰匦虏贾??畢竟?
蘇禾手上動作一頓。蕭珩要回來了,自然要住回主院。而她作為正妻,按禮也應搬去同住。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按舊例布置即可。"她聲音平靜,"侯爺久居行伍,不喜奢華。"
青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退下了。蘇禾獨自站在廚房里,看著蒸籠上升騰的熱氣,忽然覺得有些恍惚。一年來,她已習慣了一個人住在聽雪軒,習慣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如今突然要多一個"夫君",生活將天翻地覆…
"夫人?"夏荷的聲音驚醒了她,"二皇子府上派人來回禮了!說是多謝夫人的點心,小郡主特別喜歡,還賞了這個。"
呈上來的是一對精巧的珍珠耳墜,看似尋常,但蘇禾一眼認出這是宮制款式——二皇子這是在隱晦地傳遞消息:他已知曉貴妃的謀劃,不會插手。
"收起來吧。"蘇禾松了口氣。至少明天的宮宴,少了一個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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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廿九,翊坤宮。
梅雪爭艷,暗香浮動。貴妃的賞梅宴辦得極盡奢華,數(shù)十位誥命夫人錦衣華服,在暖閣中談笑風生。蘇禾一身淡青襖裙,只在襟前繡了幾枝白梅,素雅得近乎突兀。
"喲,這不是永寧侯夫人嗎?"一位穿著絳紫錦袍的貴婦攔住她去路,"聽聞侯爺大勝而歸,夫人怎么反倒清減了?莫非是…憂思過度?"
周圍響起幾聲竊笑。蘇禾認得這是安國公夫人,貴妃的閨中密友。
"勞夫人掛念。"蘇禾淺笑以對,"邊關將士餐風飲雪,妾身不過略減衣食,以表同心罷了。"
一句話噎得對方啞口無言。誰不知道安國公世子在前線只掛虛職,整日飲酒作樂?
"永寧侯夫人果然伶牙俐齒。"一道慵懶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貴妃扶著宮女的手緩步而來,滿頭珠翠在雪光中耀眼奪目,"聽聞夫人今日帶了親手制的點心?本宮可是期待得很。"
蘇禾行禮如儀:"承蒙娘娘垂青,妾身帶了'梅花酥'與'玲瓏餃',已交由御膳房查驗。"
"何必麻煩?"貴妃輕笑,"就在這兒呈上來吧。正好太醫(yī)也在,若有什么不妥,當場就能發(fā)現(xiàn)。"
果然來了!蘇禾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謹遵懿旨。"
點心很快呈上。梅花酥形如其名,酥皮層層綻放如梅,中心一點朱砂餡似花蕊;玲瓏餃則晶瑩剔透,隱約可見內(nèi)里青翠的野菜餡。
"真精巧!"幾位夫人由衷贊嘆。
貴妃卻盯著點心,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且慢。本宮近日脾胃虛弱,太醫(yī)說忌食寒涼。夫人這點心…"
"娘娘放心。"蘇禾不慌不忙,"梅花酥性溫,餡料是紅棗泥拌桂花蜜;玲瓏餃雖用野菜,但佐以姜汁去寒。若娘娘不棄,妾身愿先嘗為敬。"
說罷,她坦然自若地各取一塊點心吃下。眾目睽睽之下,點心顯然無毒。
貴妃臉色微變,突然又笑道:"聽聞永寧侯在邊關中毒重傷,全靠夫人送去的蜜餅解毒?今日怎不帶些來?"
殿內(nèi)驟然一靜。這是公然挑破那層窗戶紙!蘇禾心跳加速,卻越發(fā)鎮(zhèn)定:"娘娘消息有誤。侯爺確實中伏,但只是皮肉輕傷。至于蜜餅…"她故意提高聲音,"不過是妾身心疼將士們啃干糧,特制的小食罷了。若娘娘喜歡,改日妾身送些進宮。"
"是嗎?"貴妃冷笑,突然拍手,"來人!帶劉醫(yī)女!"
一個中年婦人應聲而入,手中捧著個木匣。蘇禾瞳孔微縮——那是她送給二皇子府的點心盒子!
"劉醫(yī)女,驗一驗這盒子里的點心。"貴妃下令。
劉醫(yī)女打開盒子,取出銀針試毒,又掰開點心細細檢查。半晌,她臉色古怪地回稟:"娘娘…點心無毒,但…但里面摻了大量瀉藥!"
滿座嘩然!貴妃厲聲道:"永寧侯夫人!你竟敢毒害皇嗣!"
蘇禾卻笑了:"娘娘明鑒,這盒子里的點心,與妾身送入宮中的同出一爐。若真有毒,妾身方才試吃怎會無恙?"她轉向劉醫(yī)女,"請問醫(yī)女,瀉藥是摻在餡里,還是撒在表面?"
"回夫人,是…是撒在表面。"
"那就奇怪了。"蘇禾故作疑惑,"這點心昨日送出時完好無損,怎會有人事后撒藥?除非…"她意味深長地環(huán)視四周,"有人想栽贓嫁禍?"
貴妃臉色鐵青。她本想借題發(fā)揮,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
"娘娘,"蘇禾乘勝追擊,"妾身斗膽猜測,必是有刁奴從中作梗,意圖挑撥天家與勛貴之情。此風不可長,望娘娘嚴查!"
一番話滴水不漏,既給了貴妃臺階下,又把矛頭轉向虛構的"刁奴"。在場誥命們面面相覷,心中都對這位永寧侯夫人刮目相看。
貴妃騎虎難下,只得咬牙道:"夫人所言極是。本宮定會徹查此事!"說罷拂袖而去,賞梅宴不歡而散。
回府的馬車上,青杏拍著胸口后怕:"夫人神機妙算!幸好我們提前給二皇子府送了點心,不然…"
"貴妃不會罷休的。"蘇禾望向窗外飛雪,"侯爺歸京在即,這場風波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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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夜。
蘇禾正在燈下檢查明日迎候蕭珩的禮服,忽聽窗外一聲輕響。她警覺地摸出枕下銀針,卻見窗欞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枝鮮紅的臘梅,花蕊間夾著張小紙條。
展開一看,是熟悉的筆跡:
"明晨卯時,西郊梅林。 珩"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蕭珩提前回來了?還要秘密見她?
指腹撫過那力透紙背的字跡,蘇禾深吸一口氣,將臘梅插入案頭花瓶。明天,她終于要見到那個在信中與她共歷生死,卻素未謀面的"夫君"了。
燭光下,新制的如意糕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一年來的書信往來,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回——從最初的客套疏離,到后來的"餅至,三軍稱頌",再到生死之際的"念。安。歸。"…
明日初見,該說什么? "侯爺別來無恙"? 還是… "你欠我半塊蜜餅"?
蘇禾搖搖頭,輕笑出聲。窗外,雪落無聲,唯有那枝臘梅在夜色中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