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里那點微涼的水意,像一滴露珠落入燒紅的烙鐵,瞬間蒸發(fā)殆盡,只留下更深刻的焦灼。胤禩緊閉著眼,試圖將外界那些尖銳的、陌生的、無法理解的信息屏蔽出去。
“本王”……“溺水”……“影視城”……“群演”……“警察”……
這些詞匯在他腦中瘋狂碰撞,拼湊不出一幅完整的圖景,反而攪得他頭痛欲裂,比宿醉更甚。這不是宗人府那熟悉的、帶著霉味的陰冷,而是一種被強行塞進光怪陸離噩夢的恐慌。他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還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個叫“念念”的藍衣“妖女”,和那個白衣“女官”。
她們的語氣里沒有惡意,甚至稱得上……平和?但這平和比惡意更讓他毛骨悚然。仿佛他剛才那番帶著威儀的質(zhì)問,不是一位皇子瀕死前的掙扎,而是一場拙劣的、引人發(fā)笑的猴戲。
尊嚴。他僅剩的、破碎的尊嚴,在這里似乎一文不值。
“行了,生命體征穩(wěn)定了,讓他好好休息吧?!卑滓屡拥穆曇繇懫?,伴隨著筆在板子上書寫的沙沙聲,“念念,你要是有空,幫忙看著點,他好像……嗯,情緒不太穩(wěn)定。我去隔壁病房看看?!?/p>
“好的,王護士,您忙?!碧K念念的聲音清脆地應(yīng)道。
腳步聲漸遠。
病房里暫時只剩下他和那個叫蘇念念的女子。寂靜彌漫開來,只有一種低沉的、規(guī)律的“嗡嗡”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更襯得這寂靜令人窒息。
胤禩能感覺到她沒走,似乎在床邊坐下了。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奇怪的清香,不是花香,也不是檀香,有點像雨后的青草,又摻雜著一絲甜膩,讓他莫名有些煩躁。
他不能一直這樣躺下去。身為皇子,即便落魄,即便瀕死,也不能像個待宰的牲口一樣任人打量評判。他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積蓄了許久的力量,他再次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地射向床邊。
蘇念念正低頭擺弄著一個巴掌大小、漆黑發(fā)亮的“鐵塊”(手機),手指在上面快速地戳點著,那“鐵塊”屏幕竟隨之亮起,變幻出五彩斑斕的圖案和文字。
胤禩倒抽一口涼氣,差點又背過氣去。
妖器!這絕對是妖器!無需筆墨,無需符紙,指尖輕點便能驅(qū)使變化!這女子果然是妖邪之流!
他的動靜驚動了蘇念念,她抬起頭,看到胤禩驚駭?shù)难凵瘢读艘幌?,隨即恍然大悟,笑著晃了晃手機:“哦,你說這個?。渴謾C而己,沒見過嗎?你……”她頓了頓,想起護士說他可能腦子撞壞了,語氣變得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失憶了?連手機都不記得了?”
失憶?
胤禩捕捉到這個詞。這倒是一個完美的、可以解釋他所有異常舉止的借口。雖然屈辱,但比被當作妖孽燒死強。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順著她的話,含糊地“嗯”了一聲,眼神依舊死死盯著那手機,充滿戒備。
蘇念念嘆了口氣,眼神里的同情更濃了:“真可憐……那你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嗎?家在哪里?”
名字?胤禩張了張嘴,“愛新覺羅·胤禩”這幾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不,不能說。在這個詭異的地方,這個名字會帶來什么,他完全無法預(yù)料。
他想起那白衣女子剛才似乎叫過一個名字……
“艾……胤思?”他嘶啞地、不確定地吐出這三個字。這名字發(fā)音怎得如此古怪?像是蠻夷的腔調(diào)。
“對!艾胤思!”蘇念念眼睛一亮,“病歷上登的是這個名字。看來你也不是全不記得嘛!”她似乎為這點小小的進展感到高興。
艾胤思……胤禩……這發(fā)音的相似之處讓他心頭猛地一跳,是巧合?還是某種詭異的安排?
還沒等他想明白,一股強烈的生理需求突然襲來——小腹脹痛,急需如廁?;杳云陂g輸入的液體此刻開始彰顯存在感。
這感覺來得迅猛而急切,讓他瞬間額頭冒汗。在宗人府最后那段日子,病體支離,此類事情皆由下人伺候,但那是建立在他尊貴身份之上的理所當然。可眼下……在這個地方,對著這個來路不明的“妖女”?
奇恥大辱!
他臉色青白交錯,嘴唇緊抿,試圖靠意志力壓下這不合時宜的需求,但顯然是徒勞。
蘇念念觀察著他的神色,看他突然渾身緊繃,臉色難看,額角冒汗,不由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傷口疼?還是想吐?”她說著就要伸手去按床頭的呼叫鈴。
“別!”胤禩猛地出聲阻止,聲音因為急切而更加嘶啞。他絕不能讓她再把那個白衣女子叫來!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用盡了畢生的羞恥心:“凈…凈房……”
“?。俊碧K念念沒聽清,或者說沒聽懂這個過于文雅的詞匯。
胤禩的臉憋得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他閉了閉眼,放棄掙扎,換了一個更直白、在他認知里己經(jīng)是粗鄙不堪的說法:“出…出恭!”
“出恭?”蘇念念重復(fù)了一遍,愣了兩秒,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哦——!你是要上廁所啊!”
上廁所……胤禩聽不懂,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明白了。他羞憤欲死地點了點頭,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鉆進去。
“嗨,早說嘛,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碧K念念倒是非常自然,立刻站起身,“你剛醒,身上沒力氣,我扶你過去。病房里有衛(wèi)生間?!?/p>
衛(wèi)生間?又是一個新詞。
胤禩此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在生存本能面前,王爺?shù)募茏拥脮簳r放一放。他任由蘇念念攙扶著他那條沒插針管的胳膊,艱難地從床上坐起。
雙腳落地的一剎那,又是一陣強烈的違和感襲來。這雙腿……似乎比他自己的要長一點?身高視角也略有不同。但劇烈的內(nèi)急容不得他細想,他幾乎半靠在蘇念念身上,步履蹣跚地被她攙著往病房內(nèi)一扇小門走去。
蘇念念推開那扇門。
胤禩只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徹底僵在了門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比剛才還要煞白。
這……這是什么地方?!
潔白反光的墻面(瓷磚),一個潔白如玉、造型古怪的“甕”(馬桶),一個能照出人影的、巨大的、清晰無比的“銀鏡”(玻璃鏡)!還有那能自己流出清水的“龍首”(水龍頭)!
每一件東西都在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認知。這比外面的病房更讓他感到恐懼。這絕非人間應(yīng)有的景象!尤其是那面“鏡子”,光可鑒人,連毛孔都清晰可見,比宮里最好的西洋進貢的水銀鏡還要清晰百倍!這定是妖法凝練而成的寶物!
“快進去啊,”蘇念念看他愣在門口不動,催促道,“需要我?guī)湍銌???/p>
“不!不必!”胤禩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甩開她的手(盡管沒什么力氣),踉蹌著跌進那個小房間,反手“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甚至還手忙腳亂地想找門閂,卻發(fā)現(xiàn)這光滑的門上根本沒有插銷一類的東西。
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狂跳,如同擂鼓。
門外傳來蘇念念帶著笑意的聲音:“門不用鎖,我沒那么變態(tài)要偷看你上廁所!旁邊那個按鈕是沖水的,上完按一下就行!洗手臺下面有一次性的牙刷毛巾!”
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又成了天書。沖水?按鈕?一次性?牙刷?
他絕望地環(huán)顧這個狹小、潔白、充斥著“妖器”的空間,最終目光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面巨大的“鏡子”上。
鏡子里,一個穿著藍白條紋古怪病號服、頭發(fā)短得幾乎貼著頭皮、臉色慘白如鬼、眼神驚恐萬分的陌生年輕人,也正死死地盯著他。
胤禩的呼吸驟然停止。
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
鏡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
他緩緩地、顫抖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觸感真實,皮膚下是溫?zé)岬难骸?/p>
鏡子里的人,做出了完全一模一樣的動作。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首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不是他的臉。
這不是愛新覺羅·胤禩的臉。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年輕的、帶著幾分清秀卻毫無血色的、屬于一個少年的臉!
借尸還魂?!
奪舍?!
那些志怪小說里記載的、被士大夫斥為無稽之談的詭異之事,竟然是真的?!而且發(fā)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不僅來到了一個無法理解的恐怖未來,甚至還侵占了一個陌生人的軀殼?!
巨大的驚恐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罪惡感瞬間將他吞沒。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喂!艾胤思!你沒事吧?摔倒了?”門外立刻傳來蘇念念關(guān)切焦急的拍門聲。
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胤禩死死地盯著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自己”,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鏡中的少年,也用同樣驚駭絕望的眼神,回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