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胤禩最后的意識,被困在宗人府那四方高墻投下的、冰冷粘稠的陰影里。
藥石無靈,心脈漸衰。胸腔里堵著的那口不甘的濁氣,怎么也咽不下去,卻又提不上來?;拾敗饰弧纤摹粡垙埢蛲?yán)、或慈愛、或冰冷、或譏誚的臉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旋轉(zhuǎn)、破碎。爭了一輩子,算了一輩子,賢名遠(yuǎn)播又如何?黨羽眾多又如何?終究落得個幽禁至死,挫骨揚灰的下場。真是…好沒意思。
意識像一縷輕煙,從那具枯槁痛苦的皮囊中抽離,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結(jié)束了,一切都……
嗚——唔——嘀嘟——嘀嘟——
什么聲音?如此尖銳、刺耳,像是地獄里惡鬼的嚎叫,又像是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金屬的悲鳴,蠻橫地撕扯著他的混沌。
緊接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絕非任何花香檀香的味道猛地鉆入鼻腔,嗆得他幾乎要咳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眼皮沉重如墜鉛,但他奮力地、掙扎著,撬開了一條細(xì)縫。
白光。慘白一片的光,不是燭火溫暖的昏黃,也不是日頭正盛時的明亮,而是一種冰冷的、均勻的、毫無人情味的光,從頭頂一塊長方形的板子上灑下,照亮了……
照亮了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
頭頂是平坦如鏡的白色頂棚,絕非雕梁畫棟的宮殿穹頂。身下是柔軟卻陌生的窄榻(病床),鋪著漿洗得發(fā)硬的白色細(xì)布。手臂上……手臂上竟然連著一條透明的“管子”(輸液管),不知名的清澈水液正一點點滴入他的身體!
妖法?幻術(shù)?還是……這就是死后的世界?如此詭異,如此恐怖!
他試圖動彈一下手指,卻發(fā)現(xiàn)這具身體虛弱得超乎想象,而且一種強烈的“不對勁”的感覺縈繞著他——這手臂,似乎比他記憶中的要纖細(xì)年輕些?
“哎,你醒了?”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語調(diào)輕快,是他熟悉的官話,卻又帶著一種奇怪的、軟糯的轉(zhuǎn)音,吐字方式也略有不同。
胤禩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到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女子站在床邊。她竟穿著一身古怪的白色短褂和長褲(護(hù)士服),頭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脖頸——這、這成何體統(tǒng)?!
他心中驚駭,強壓下翻騰的情緒,用盡積攢起的一點力氣,試圖拿出昔日賢王的威儀,嘶啞地開口:“爾……爾等何人?此乃何處?見了本王,為何不跪?”
聲音出口,干澀微弱,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清朗聲線。更讓他心驚的是,這話語內(nèi)容似乎讓那女子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種……忍俊不禁的表情?
她非但沒跪,反而湊近了些,拿起床邊一個發(fā)光的薄板(病歷夾)看了看,語氣輕松得像是在討論天氣:“3床,艾胤思,溺水導(dǎo)致的急性肺水腫和輕度腦震蕩……嘖嘖,看來腦子確實撞得不輕,都開始說胡話了。還本王?同學(xué),你古裝劇看多了吧?”
溺水?艾胤思?同學(xué)?古裝???
每一個詞他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如同天書。還有,她那是什么態(tài)度?輕慢,無禮,甚至帶著一絲……憐憫?他胤禩縱橫朝堂幾十年,何曾被人用這種眼神看過?
劇烈的憤怒和困惑沖擊著他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一陣眩暈襲來。
這時,另一個身影湊到了床邊。
這是一個更年輕的姑娘(蘇念念),穿著藍(lán)色的古怪窄袖上衣和緊繃繃的、露出腳踝的褲子(牛仔褲+T恤),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正充滿好奇地打量著他。她的打扮在那白衣女子看來似乎稀松平常,但在胤禩眼里,簡直是傷風(fēng)敗俗,驚世駭俗!番邦蠻夷的女子也不敢如此穿著!
妖女!此地定非善地!
胤禩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全身戒備,眼神銳利起來——盡管配著他此刻蒼白的臉色和虛弱的狀態(tài),這銳利大打折扣,更像是一只受驚的、虛張聲勢的貓。
那藍(lán)衣姑娘卻似乎沒察覺他的敵意,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她拿起床頭柜上的一個透明杯子,插上一根奇怪的彎管(吸管),遞到他嘴邊,語氣倒是很溫和:“先別想那么多,喝點水吧。醫(yī)生說你溺水,肺部進(jìn)了不少水,差點就沒救過來。真是萬幸?!?/p>
她的靠近帶來一股淡淡的、清爽的香氣,不像他聞過的任何胭脂水粉。她的眼神干凈坦率,里面有關(guān)切,但絕無敬畏。
“溺…水?”胤禩捕捉到這個關(guān)鍵詞。他不是應(yīng)該在宗人府病逝的嗎?怎么會是溺水?他下意識地抿了一口吸管,微涼的水流滋潤了干灼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對啊,”姑娘見他肯喝水,笑了笑,眉眼彎彎,“聽說是在影視城那邊的河里……哎,你是不是哪個劇組的群演???入戲太深了?還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影視城?群演?入戲?
胤禩的腦子更亂了。他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行為大膽、言語奇怪的“妖女”,一時間竟忘了反應(yīng)。她似乎……并無惡意?
那白衣女子在一旁記錄著什么,頭也不抬地說:“念念,你認(rèn)識他?他身份證件都在水里泡爛了,暫時聯(lián)系不上家人。等他好點,得問問具體情況。”
被叫做念念的姑娘搖搖頭:“不認(rèn)識,我就是路過聽說救人送來醫(yī)院,跟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彼D(zhuǎn)頭又對胤禩說,“你別怕,好好休息。等你好點了,還得配合警察叔叔做筆錄呢?!?/p>
警……警察?胤禩心頭一緊,是衙役?捕快?他犯了何事?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他的意識再次淹沒。他疲憊地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不是舊疾,而是純粹的心理沖擊。
這里絕不是陰曹地府。
但這里,似乎比陰曹地府更讓他感到陌生和恐懼。
他到底……來到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