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之鑰
電子顯微鏡的屏幕上,納米粉塵的分子結構圖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陸隱的手指懸在鍵盤上,像觸碰一塊燒紅的烙鐵。
“數(shù)據庫被污染了,”他聲音里淬著冰,“有人不想我們找到源頭?!?/p>
云州市局法醫(yī)中心,最高級別的痕量物證分析實驗室內,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雜音,只剩下精密儀器運行時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低頻嗡鳴。慘白的無影燈光下,陸隱和葉蓁如同置身于一個與世隔絕的金屬繭房。他們面前,是那枚從琉璃館帶回來的、裝載著“金屬雪暴”的微型物證盒,以及連接著它的、龐大而復雜的掃描電子顯微鏡-能譜聯(lián)用系統(tǒng)(SEM-EDS)。
屏幕上,高倍放大的圖像令人窒息。無數(shù)納米級的金屬氧化物顆粒,在虛擬的光束下纖毫畢現(xiàn),呈現(xiàn)出尖銳的棱角和不規(guī)則的形態(tài),如同微觀世界里一場被凍結的金屬風暴。能譜分析的光譜線在另一塊屏幕上瘋狂跳動,勾勒出這些致命塵埃的元素構成圖譜。
“老師,”葉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調閱著全球材料數(shù)據庫,“粉塵主要成分為改性二氧化鈦(TiO2)和氧化鋁(Al2O3)納米顆粒,表面包覆有特殊的有機硅烷偶聯(lián)劑…這種組合…非常罕見。我嘗試在公開的商用納米材料數(shù)據庫、特種工業(yè)涂層數(shù)據庫、甚至部分軍工材料備案庫進行交叉比對…”
陸隱站在她身后,灰褐色的瞳孔緊鎖著屏幕上滾動的數(shù)據流和不斷彈出的“無匹配結果”提示。恒溫恒濕的實驗室里,他的呼吸在龜息凝神法的運轉下悠長而微不可察,但周身散發(fā)出的專注力卻如同實質的低溫,讓旁邊的葉蓁下意識地繃緊了肩膀。
時間在枯燥的檢索和一次次希望落空中流逝。葉蓁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敲擊鍵盤的節(jié)奏也帶上了一絲焦躁。
“奇怪…”葉蓁喃喃自語,眉頭緊鎖,“這種特殊的表面改性工藝和粒徑分布…理論上應該有記錄。難道是…未公開的實驗室級定制產品?” 她調轉方向,開始檢索國內外頂尖材料實驗室、尤其是與生物醫(yī)學或催化領域相關的近期研究論文和專利摘要。
陸隱的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令人不安的納米粉塵結構圖,腦海中回響著陳天明那具風干尸體的慘狀,以及沈青在琉璃館里煩躁的質問。兇手利用環(huán)境,加速蒸發(fā)…這粉塵,就是加速的“鑰匙”。找到它的源頭,就能找到鑄造這把鑰匙的人。
突然,葉蓁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低呼:“找到了!老師,您看這篇!” 她的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線索的興奮。
屏幕上調出一份英文期刊論文的摘要頁面,標題赫然是《高活性吸濕-催化雙功能納米顆粒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加速脫水應用初探》。作者單位:云州理工學院先進材料研究所。通訊作者:趙志遠。發(fā)表時間:八個月前。
論文摘要里提到的納米顆粒核心成分、表面改性劑類型、以及關鍵的“加速脫水”應用方向,與他們手中的粉塵特征高度吻合!
“趙志遠…” 陸隱低聲重復這個名字,灰褐色的眼底掠過一絲銳芒,“云州理工…立刻查這個研究所,這個趙志遠的所有信息,尤其是與琉璃館、陳天明可能的關聯(lián)?!?/p>
“是!” 葉蓁精神一振,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接入內部信息網絡。然而,幾秒鐘后,她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錯愕和難以置信。
“老…老師…系統(tǒng)…系統(tǒng)提示權限不足?” 她驚疑地抬頭看向陸隱,“云州理工學院先進材料研究所的基礎信息,包括人員名錄和項目概要…訪問被拒絕了?這…這怎么可能?我們的權限級別應該足夠調閱所有公立研究機構的基礎公開信息!”
陸隱的瞳孔驟然收縮。權限不足?一個公立大學的研究所?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蔓延。他上前一步,親自在查詢終端輸入指令。屏幕上,鮮紅的“訪問受限:需更高級別授權 (Access Restricted: Elevated Clearance Required)”警告框刺目地彈出。
這不是技術故障。這是人為設置的障礙。
“嘗試繞開。” 陸隱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葉蓁敏銳地捕捉到那平靜之下陡然繃緊的弦。
葉蓁深吸一口氣,手指在鍵盤上敲出殘影,嘗試利用其他關聯(lián)信息進行間接查詢,甚至試圖通過學術論文數(shù)據庫反推趙志遠的聯(lián)系方式。然而,所有關于“趙志遠”和“云州理工先進材料研究所”的有效信息,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憑空抹去,或者被層層加密鎖死。查詢趙志遠名下的專利?狀態(tài)顯示“審查中”或“部分信息不予公開”。查找研究所近期項目?列表空空如也,只有一句冰冷的“信息未更新”。
就在葉蓁嘗試最后一種方法,通過學術社交網絡查找趙志遠的公開履歷時,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屏幕上,原本顯示著趙志遠個人主頁鏈接和簡單研究方向的頁面,突然閃爍了一下,隨即變成了一片空白,只留下一行小字:“該用戶資料不存在或已被隱藏?!?/p>
葉蓁猛地停手,臉色發(fā)白,驚駭?shù)乜聪蜿戨[:“老…老師…他的公開資料…被刪了?就在剛才?!”
實驗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儀器的嗡鳴聲此刻顯得格外刺耳。陸隱站在屏幕前,慘白的光線打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冷硬的陰影。他看著那片代表“趙志遠”消失的空白,看著屏幕上依舊清晰卻無法溯源的納米粉塵結構圖,灰褐色的眼底,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翻涌起名為“驚怒”的暗流。
有人,在他們眼皮底下,以驚人的速度和權限,抹掉了一條關鍵線索!這絕非巧合!
“數(shù)據庫被污染了?!?陸隱的聲音響起,比實驗室的恒溫系統(tǒng)更冷,字字淬冰,“有人,不想我們找到這把‘鑰匙’的鑄造者?!?他修長的手指懸在冰冷的鍵盤上方,最終沒有落下,仿佛觸碰的是一塊燒紅的烙鐵。溯源之路,被一只看不見的黑手,粗暴地截斷了。
與此同時,市局刑警支隊辦公室的氣氛同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沈青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頭,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對著電話低吼:“什么叫‘配合不了’?趙志遠是琉璃館環(huán)境控制系統(tǒng)的主要設計安裝工程師!陳天明死在自己的‘水晶棺材’里,兇手利用的就是那套系統(tǒng)!現(xiàn)在人失蹤了,你們云州理工一句‘配合不了’就想打發(fā)我?!”
電話那頭,云州理工學院保衛(wèi)處長的聲音帶著官腔十足的圓滑和推諉:“沈隊長,您消消氣。趙工他…確實請了病假,不在學校。我們聯(lián)系不上他本人也很著急啊。至于您說的什么系統(tǒng)設計圖紙、維護記錄…這些都是研究所的技術機密,需要走流程審批的,我們保衛(wèi)處無權調閱啊。您看,是不是通過正規(guī)渠道,向我們校辦或者上級主管部門發(fā)個函…”
“病假?昨天人還在琉璃館做例行維護!今天就病得聯(lián)系不上了?鬼才信!” 沈青氣得差點把電話砸了,“我告訴你,這是命案!重大命案!你們這是在妨礙公務!”
“沈隊長,話可不能這么說,我們一定全力配合警方工作,但程序…程序還是要走的嘛…” 對方依舊不咸不淡。
“砰!” 沈青狠狠掛了電話,胸口劇烈起伏。趙志遠這條線,查得她憋屈無比。人,像是人間蒸發(fā)了。琉璃館那邊,安保主管和工作人員眾口一詞,都說趙工技術好、人老實,昨天維護完系統(tǒng)就走了,沒任何異常。學校這邊,更是推三阻四,連張圖紙都要不到!這背后沒鬼才怪!
更讓她窩火的是,剛掛了理工學院的電話,內線電話又響了,是副局長辦公室打來的。
“小沈啊,” 副局長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種長輩式的、卻不容置疑的壓力,“琉璃館的案子,影響很大啊。陳天明是市里的知名企業(yè)家,社會關注度很高。我知道你壓力大,想盡快破案,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嘛。云州理工是省重點單位,趙工也是高級人才,在沒有確鑿證據指向他涉案之前,還是要以溝通協(xié)調為主,注意保護科研人員的積極性,維護學校和企業(yè)的良好關系…不要搞得風聲鶴唳,影響不好嘛。”
沈青握著聽筒,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維護關系?注意影響?人都可能被“蒸發(fā)”了!她強壓著怒火,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知道了,局長。”
放下電話,沈青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寒意包裹了她。這阻力,來自四面八方,看不見摸不著,卻像粘稠的沼澤,讓她寸步難行。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陳天明那副干癟的皮囊和陸隱手中那裝著“金屬雪暴”的盒子,交替在腦海中閃現(xiàn)。
高科技謀殺…蒸發(fā)…內部阻力…權限封鎖…失蹤的工程師…副局長的“提醒”…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阻礙,都像無形的絲線,纏繞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對手的能量,遠超她的想象。這潭水,深得可怕。
她猛地睜開眼,抓起桌上的車鑰匙。不能坐以待斃!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打破這該死的僵局!她想到了一個人。那個在琉璃館里,用冰冷的物證和數(shù)據,撕開第一道口子的人。
沈青風風火火地沖進法醫(yī)中心那間標志性的痕量分析實驗室時,陸隱正站在巨大的電子顯微鏡控制臺前,屏幕上是那場被定格的“金屬雪暴”。葉蓁坐在旁邊的電腦前,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陸隱!” 沈青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壓抑的怒火,開門見山,“趙志遠這條線斷了!人失蹤,學校推諉,圖紙拿不到!上面還有人暗示我‘注意影響’!這他媽絕對有問題!”
陸隱緩緩轉過身。實驗室冰冷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灰褐色的眼眸深處,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暗流在洶涌。他沒有對沈青的粗口表示任何反應,只是平靜地指了指旁邊一塊副屏幕。
屏幕上,赫然是葉蓁剛剛查到又被瞬間刪除的、趙志遠那篇論文的緩存摘要截圖,以及旁邊鮮紅的“訪問受限”警告和“用戶資料不存在”的空白頁面。
“趙志遠,云州理工先進材料研究所?!?陸隱的聲音低沉,像金屬在冰面上摩擦,“他的論紋,指向我們手中的粉塵。但關于他和他研究所的所有有效信息,”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鋒,直視沈青,“在我們試圖查詢后,被系統(tǒng)性地封鎖或刪除。數(shù)據庫,被污染了。”
沈青的瞳孔驟然放大,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刺眼的警告和空白。權限封鎖?資料刪除?就在他們調查的當口?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席卷全身,比在琉璃館看到陳天明的尸體時更甚!
陸隱的話,像冰冷的鋼針,將她遭遇的所有無形阻力——學校的推諉、副局長的“提醒”、趙志遠的失蹤——瞬間串聯(lián)了起來,并且賦予了它們一個更恐怖、更確鑿的實質!
這不是簡單的推諉或巧合!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自上而下的信息封鎖!有一只無形而強大的黑手,在幕后精準地抹除痕跡,切斷線索!
“泄密…” 沈青的聲音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我們內部…有鬼?”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對手不僅在外面,還可能就在身邊!他們的一舉一動,可能都在對方的監(jiān)視之下!
陸隱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沉重的答案。他重新將目光投向主屏幕上那場微觀的“金屬雪暴”,那些納米級的致命粉塵,在電子束下閃爍著冰冷的、無機質的光芒。
“粉塵是關鍵。” 陸隱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重的寂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制造它,需要極其專業(yè)的設備、原料和工藝。封鎖信息,只能掩蓋‘誰’,掩蓋不了‘它’本身的存在和特性?!?/p>
他拿起那個裝著粉塵樣本的微型物證盒,冰冷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泛著幽光。
“既然‘塵封之鑰’的源頭被鎖死,” 陸隱的指尖輕輕拂過物證盒光滑的表面,灰褐色的眼底,冰層之下,銳利的鋒芒如同出鞘的寒刃,“那就從‘鑰匙’本身,逆向拆解,找出鑄造它的‘鎖匠’?!?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青被寒意浸透的心湖里,激起了新的、帶著破釜沉舟意味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