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魅影
琉璃館的空氣帶著昂貴熏香的甜膩,像裹尸布纏在沈青的喉嚨。
恒溫恒濕的玻璃囚籠里,陳天明蜷縮成一副風干的皮影。
陸隱跪在波斯地毯上,指尖捻起看不見的塵?!?/p>
“兇手就在這館里,”沈青的視線掃過安保主管僵硬的臉,“給我撬開他們的嘴!”
云州西郊,棲鳳山半腰。琉璃館——富豪陳天明斥巨資打造的私人收藏圣殿——此刻卻被刺耳的警笛聲撕裂了往日的靜謐與奢華。巨大的環(huán)形玻璃幕墻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如同一個巨大的、透明的繭,將館內發(fā)生的一切詭秘牢牢包裹。
沈青一腳剎車,警用越野車帶著刺耳的摩擦聲停在琉璃館氣派非凡的合金大門前。她推門下車,動作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星耀案剛結,李彪的供詞牽扯出城西“喪彪”那條線,追查才開了個頭,又被這樁離奇的富豪暴斃案給硬生生截斷了。她抬頭望了一眼這座在陰云下泛著冷光的玻璃堡壘,眉頭擰成了疙瘩。安保森嚴?頂級安防?越是這種地方,越容易滋生見不得光的臟事!
“沈隊!” 先期到達的轄區(qū)民警迎上來,臉色發(fā)白,“現(xiàn)場…太邪門了!”
沈青沒說話,大步流星穿過開啟的合金大門。一股混合著高級木質熏香、皮革保養(yǎng)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紙張和輕微腐敗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甜膩得讓人喉嚨發(fā)緊。館內恒溫恒濕系統(tǒng)無聲運轉,溫度恒定在22攝氏度,濕度45%,舒適得近乎虛假。巨大的空間里,陳列著價值連城的古董瓷器、西方油畫、青銅器,在精心設計的射燈下散發(fā)著低調而逼人的財富光芒。然而,這一切的奢華,都被展廳中央地毯上那具蜷縮的軀體徹底奪去了光彩。
陳天明。
這位在云州商界叱咤風云的人物,此刻以一種極其怪誕的姿態(tài)蜷縮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他穿著絲質的睡袍,身體卻干癟得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水分的朽木。皮膚緊貼著骨骼,呈現(xiàn)出一種深褐色的、近乎皮革的質感,布滿了深刻的褶皺。眼眶深陷,嘴唇萎縮,露出森白的牙齒。整個人看起來,不像剛死不久,倒像是在撒哈拉沙漠深處風干了數(shù)年的木乃伊!與周圍恒溫恒濕、舒適宜人的環(huán)境形成了觸目驚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對比!
“密室?” 沈青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現(xiàn)場。巨大的落地窗由內反鎖,嚴絲合縫。唯一的出入口,那扇厚重的、需要陳天明本人指紋和虹膜雙重驗證的合金大門,內部反鎖機構完好無損,沒有任何暴力破壞的痕跡。現(xiàn)場勘查的初步報告也放在她手里:無打斗痕跡,無外人入侵跡象,貴重藏品一件未少。
“是…是的,沈隊?!?技術隊的負責人擦著汗,“門窗完好,內部反鎖。系統(tǒng)記錄顯示,昨晚十點陳先生獨自進入后,大門就再未開啟過,直到今早管家通過備用緊急協(xié)議打開…”
“放屁!” 沈青忍不住爆了粗口,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一個大活人,在恒溫恒濕的保險柜里,一夜之間變成了人干?你告訴我這是自然死亡?!”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垂手站在一旁、臉色慘白的琉璃館安保主管和幾名當值保安,“給我查!館內所有人!昨晚誰當班?誰最后見過陳天明?有沒有異常?人際關系、債務糾紛、商業(yè)對手,所有能想到的,給我挖地三尺!撬開他們的嘴!” 她指向安保主管,“你!第一個!跟我過來!”
她需要人證!需要動機!需要突破口!這種詭異的死法,這種完美的密室,背后一定有鬼!沈青的直覺在尖叫,她習慣性地將突破口鎖定在“人”身上。
就在沈青準備將安保主管帶到一旁進行高壓審訊時,一個清冷、平穩(wěn)的聲音插了進來,像一滴冰水落進滾油。
“沈隊長?!?/p>
沈青猛地回頭。陸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尸體旁。他依舊穿著那身纖塵不染的白大褂,戴著口罩和手套,護目鏡后的目光平靜無波,正蹲在陳天明干癟蜷縮的尸體旁,手里拿著一個精密的紅外測溫儀,對著尸體不同部位進行測量記錄。葉蓁跟在他身后,拿著記錄板,神情專注。
“初步體表檢測,” 陸隱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毫無情緒起伏,“尸體脫水程度異常。在目前恒溫22℃、濕度45%的環(huán)境下,自然脫水速率不可能達到此等程度。初步估算,其實際脫水速率是環(huán)境自然脫水理論值的三十倍以上?!?/p>
沈青的怒火和煩躁被這冰冷的數(shù)據(jù)噎了一下。脫水速率?三十倍?她不懂這些專業(yè)數(shù)據(jù),但“三十倍”這個數(shù)字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她強壓著不耐:“陸法醫(yī),你的意思是?”
“非自然因素介入。” 陸隱言簡意賅。他放下測溫儀,拿起一個細長的針管和一個小型離心管。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用針管刺入陳天明深陷的眼眶,抽取了少量眼球玻璃體液。淡黃色的液體被注入離心管。他的動作精準穩(wěn)定,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業(yè)性,與地上那具恐怖的干尸形成鮮明對比,讓旁邊的安保主管看得臉色又白了幾分,幾欲作嘔。
陸隱將離心管遞給葉蓁:“立刻檢測鉀、鈉、氯離子濃度,與正常值比對?!?/p>
“是,老師?!?葉蓁接過,快步走向旁邊臨時搭建的簡易檢驗臺。
沈青看著陸隱的動作,再看看地上那具讓她頭皮發(fā)麻的干尸,一股邪火又竄了上來。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慢條斯理地搞這些微觀檢測!等她查出是誰干的,動機是什么,不比這些冰冷的數(shù)據(jù)來得快?
“陸法醫(yī)!” 沈青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現(xiàn)場是密室!兇手很可能就是內部人員!我現(xiàn)在需要排查人證,找出破綻!你這些…需要時間!” 她指了指陸隱手中的器械和正在忙碌的葉蓁。
陸隱抬起頭,護目鏡后的灰褐色眼睛看向沈青,那目光依舊平靜,卻像一面冰鏡,清晰地映出沈青的焦躁。“沈隊長,” 他的聲音平穩(wěn)依舊,“尸體本身,就是最直接、最不會撒謊的證人。它的狀態(tài),遠超環(huán)境所能解釋的極限。兇手利用了這個環(huán)境,加速了某個必然的過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四周,“兇手,必然極其熟悉這里的一切,包括環(huán)境控制系統(tǒng)?!?/p>
這話像是一盆冷水,讓沈青的急躁稍微冷卻了一瞬。熟悉環(huán)境?內部人員?這倒和她的人證排查方向不謀而合。但陸隱那種篤定地依賴“尸體狀態(tài)”的態(tài)度,還是讓她覺得隔靴搔癢。
“那也得先找到嫌疑人!” 沈青堅持道,不再理會陸隱,轉頭對安保主管厲聲道,“走!別在這杵著!”
她將安保主管帶到旁邊一個陳列著青銅器的隔間,開始了疾風驟雨般的盤問。主管戰(zhàn)戰(zhàn)兢兢,語無倫次,反復強調安保系統(tǒng)萬無一失,昨晚一切正常,沒有任何異常報警,所有值班人員都記錄在案…
就在沈青被對方車轱轆話磨得耐心即將耗盡時,葉蓁拿著幾張剛打印出來的報告單,快步走到陸隱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陸隱的目光在報告單上快速掃過,灰褐色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做了一個讓沈青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他單膝跪了下來,幾乎將臉貼到了陳天明尸體旁那片深紅色的波斯地毯上!
沈青的盤問被打斷,皺眉看著陸隱怪異的舉動。只見他打開一個強光多角度勘察燈,用近乎平行于地毯絨毛的角度照射著尸體蜷縮位置下方的區(qū)域。燈光下,深紅色的地毯絨毛纖毫畢現(xiàn)。接著,他又取出一個便攜式高倍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檢視著地毯的表面,尤其是絨毛的根部。
時間在陸隱近乎凝固的專注中流逝。沈青按捺著性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突然,陸隱的動作停住了。他從隨身攜帶的精密工具箱里,取出一個特制的、帶有超強粘性的微型物證提取薄膜(類似超小型粘塵滾筒),極其小心地,在放大鏡鎖定的、靠近尸體腳踝位置的一小片地毯區(qū)域,反復滾壓了幾下。
他站起身,將那片粘取了東西的薄膜,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特制的、帶有高倍顯微觀察窗的微型物證盒中。然后,他打開了物證盒側面的微型LED光源。
強光透過觀察窗。
沈青忍不住走近了幾步。透過那小小的窗口,她看到在強光的照射下,薄膜上粘附的、原本肉眼幾乎完全不可見的微塵中,赫然顯現(xiàn)出無數(shù)極其微小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塵埃顆粒!它們數(shù)量驚人,如同被強光驚擾的、微觀世界的金屬雪暴!
“這是什么?” 沈青忍不住脫口問道,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陸隱將物證盒遞給葉蓁:“掃描電鏡能譜分析,立刻?!?/p>
他的目光轉向沈青,護目鏡后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一種近乎洞穿迷霧的銳利,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重錘敲在沈青心上:
“納米級金屬氧化物催化粉塵。初步判斷,具有極強的吸濕性和催化有機質分解活性?!?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恒溫恒濕、如同水晶棺槨般的奢華展廳,最后落回地上那具可怖的干尸。
“兇手,不是簡單地把他關在這里等死。兇手…是把他放在這里,用某種我們還不清楚的技術,加速‘蒸發(fā)’了他?!?/p>
“蒸發(fā)”兩個字,像兩道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沈青的脊椎。她看著陸隱手中那個裝著“金屬雪暴”的物證盒,再看看地上陳天明那副風干了似的軀殼,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此時,葉蓁拿著另一份報告跑了回來,臉色有些發(fā)白:“老師!眼球玻璃體液檢測結果出來了!鉀離子濃度異常飆升,超出正常值五倍以上!鈉離子濃度則嚴重低于正常水平! 這…這完全不符合自然脫水或任何已知疾病的電解質變化規(guī)律!”
陸隱接過報告,目光在數(shù)據(jù)上停留片刻,點了點頭。他看向沈青,聲音清晰地在這死寂而奢華的“水晶棺”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般的重量:
“催化粉塵加速組織液滲出和水分蒸發(fā),定向能量源(可能是特定頻率微波或紅外)提供熱源加速過程,同時干擾了正常的電解質平衡…這是精心設計的、利用環(huán)境條件的高科技謀殺。兇手,對生物化學、材料學以及這座場館的環(huán)境控制系統(tǒng),都極其精通。”
高科技謀殺…蒸發(fā)…
沈青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更深的寒意包裹了她。她看著陸隱平靜無波的臉,看著地上那具挑戰(zhàn)認知極限的尸體,再看看手中那份毫無進展的安保人員初步詢問記錄,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習慣依賴的“人證邏輯”,在這匪夷所思的“琉璃魅影”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像這琉璃館的玻璃幕墻一樣,在陸隱拋出的“納米粉塵”、“異常電解質”、“定向蒸發(fā)”這些冰冷名詞的折射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深不見底。她煩躁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玻璃展柜上,昂貴的防彈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館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巨大的玻璃穹頂,發(fā)出密集而壓抑的轟鳴,仿佛在為館內這場無聲的、科技與死亡的詭異共舞,奏響沉重的背景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