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日，沈府的氣氛壓抑得可怕。
將軍寢殿成了禁地，除了太醫(yī)和幾個絕對心腹的仆從，任何人不得靠近。源源不斷的珍稀藥材被送進(jìn)去，宮里的太醫(yī)被強(qiáng)行“請”來輪番值守，個個面色如土，戰(zhàn)戰(zhàn)兢兢。
沈凜不眠不休地守著，眼底的紅血絲愈發(fā)濃重，下頜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個人顯得異常憔悴和……偏執(zhí)。他親自試藥，喂藥，擦拭，甚至學(xué)著太醫(yī)的手法，小心翼翼地為她按摩僵硬的四肢。
許霧偶爾會清醒片刻，大多時候是昏沉。她每次睜開眼，看到守在床邊的人，眼神總是先是一瞬間的茫然和恍惚，然后便會浮現(xiàn)出那種讓沈凜心臟抽痛的抗拒和疏離，接著便是更深的疲憊，很快又昏睡過去。她幾乎不說話，像是把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
她越是這樣，沈凜心頭的悔恨和恐慌就越是瘋長。他寧愿她哭，她鬧，她罵他，甚至像從前那樣用空洞的眼神看著他，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仿佛隨時都會化作一縷輕煙，消失不見。
第三日黃昏，趙辰終于帶來了沈凜急切等待的消息。
他屏退左右，在外間低聲稟報，聲音壓抑而沉重：“將軍，查到了……十年前，許相……許文遠(yuǎn)確實曾收到過邊境守將的密信，暗示沈老將軍通敵之事另有隱情。但未來得及深究，他便因‘貪墨軍餉’之名被迅速下獄，那份密信也不翼而飛?！?/p>
沈凜背對著內(nèi)室，負(fù)在身后的手緊緊攥成拳，骨節(jié)發(fā)白。
趙辰繼續(xù)道：“屬下們順著教坊司的舊線查訪，找到一個當(dāng)年僥幸活下來的老嬤嬤。她說……她說許小姐被送入教坊司當(dāng)晚，確實曾試圖以血書陳情，撞柱明志，但被攔下……之后便大病一場，幾乎沒了半條命。再后來……就被暗中送去了邊關(guān)罪奴營，對外宣稱……已自盡身亡。”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在沈凜的心上來回切割。
血書陳情……撞柱明志……大病一場……罪奴營……
他幾乎無法想象，那個他記憶中明媚嬌憨、連手指破個口子都會眼圈發(fā)紅的少女，是如何經(jīng)歷這一切的。
“還有……”趙辰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遲疑，“屬下查到，當(dāng)年經(jīng)手將許小姐從教坊司弄去邊關(guān)的人……與如今的吏部尚書蘇家，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來。而當(dāng)初極力促成陛下為您和蘇小姐賜婚的，也是蘇尚書。時間點上，頗為巧合?！?/p>
蘇家！
沈凜猛地轉(zhuǎn)身，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厲芒！原來如此！原來不只是他恨錯了人！還有人在背后操縱著這一切，將他當(dāng)作棋子，將許霧推向更深的地獄！
新仇舊恨瞬間交織成洶涌的殺意，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
就在這時，內(nèi)室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讓他魂飛魄散的悶響。
像是有人無力地摔倒在地。
沈凜臉色驟變，幾乎是撞開屏風(fēng)沖了進(jìn)去。
許霧不知何時竟掙扎著下了床，此刻正無力地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單薄的中衣被冷汗浸透，勾勒出她瘦得驚人的脊背線條。她正對著一個銅盆，劇烈地咳嗽著，鮮紅的血沫濺落在盆中清水里，暈開刺目的紅。
她似乎想撐起身子，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
“許霧！”沈凜肝膽俱裂，沖過去將她一把抱起，感覺她在他懷里輕得像一片枯葉，還在不斷地顫抖，咳出的血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襟。
“來……”他剛要嘶吼著叫太醫(yī)，卻被一只冰冷顫抖的手極其微弱地拉住了衣袖。
許霧艱難地抬起眼，因為劇烈的咳嗽，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那雙總是空洞或抗拒的眼睛，此刻卻清晰地映著他的倒影，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回光返照般的急切。
她的嘴唇翕動著，氣若游絲，卻拼盡全力吐出破碎的字句：
“……別……別信蘇……”
“……賬冊……在……我……”
她猛地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涌了出來，眼神開始渙散，抓住他衣袖的手無力地滑落。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沈凜耳邊。
“…………爹……是……被……”
沈凜的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
最后幾個字，如同斷弦的余音，微弱卻驚心，湮滅在她唇邊涌出的鮮血里。她的手徹底垂落，眼睛無力地閉上，仿佛最后一點支撐她的力氣也隨著這未盡的指控耗盡了。
“許霧！許霧！”沈凜嘶吼著她的名字，聲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幾乎破了音。他瘋狂地擦拭著她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那血色刺紅了他的眼，也染紅了他整個世界。“太醫(yī)！太醫(yī)死哪去了??！”
候在外間的太醫(yī)連滾爬地沖進(jìn)來，看到這情形，臉都白了，手忙腳亂地施針灌藥。
沈凜緊緊抱著懷里迅速冷下去的身體，手臂箍得死緊，仿佛這樣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她蒼白如紙的臉，耳邊反復(fù)回響著她最后那破碎的、用盡全部力氣吐出的字眼。
別信蘇。 賬冊。 爹是被……
一個清晰而恐怖的鏈條，在他被悔恨和怒火燒灼的腦海里瞬間形成！
蘇家！ 是蘇家！
當(dāng)初極力促成他和蘇婉婚事的，是蘇尚書！ 可能與許霧被弄去邊關(guān)有關(guān)的，是蘇家！ 如今害怕舊事重提、急于完婚穩(wěn)住局面的，也是蘇家！ 而許霧拼死要告訴他的，是賬冊！是父親蒙冤的真正證據(jù)！陷害父親的，很可能就是蘇家！
“呵……呵呵……”沈凜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充滿了無盡的暴戾和自嘲。他笑得肩膀顫抖，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混合著許嘴角的血，砸落在錦被上。
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瞎子！傻子！
恨錯了人，信錯了人，把他真正的仇人奉若上賓，甚至差點娶了仇人之女！而將那個為他、為沈家付出一切的女子，折磨得奄奄一息！
滔天的怒火和殺意瞬間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輕輕地將許霧放回床上，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仿佛對待稀世珍寶。為她掖好被角，指尖眷戀又顫抖地拂過她冰涼的側(cè)臉。
再轉(zhuǎn)身時，他臉上所有的脆弱、痛苦和悔恨都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凝固的殺意。眼底的血紅褪去，化為深不見底的寒潭。
“趙辰?！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卻讓進(jìn)來的副將渾身一凜。
“將軍。”
“調(diào)一隊黑甲衛(wèi)，立刻封鎖府邸所有出入口，許進(jìn)不許出。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提頭來見?！?“將前廳那位蘇小姐，‘請’到西廂偏院‘好好休息’，沒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她踏出院子半步，也不準(zhǔn)任何人探視。她若吵鬧……”沈凜眼底寒光一閃，“就告訴她，安分些，還能多活幾日?！?“派人盯緊吏部尚書府，一只蒼蠅也不準(zhǔn)放過?！?“另外，”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召集所有絕對可靠的老兵，要十年前從北境跟著我們沈家出來的。我有要事吩咐。”
趙辰感受到將軍身上那不同尋常的、令人膽寒的氣息，毫不遲疑，立刻領(lǐng)命：“是！”
命令一條條發(fā)下去，整個沈府在無聲無息中變成了一座鐵桶般的囚籠，彌漫著山雨欲來的壓抑。
沈凜重新坐回床邊，握住許霧冰冷的手，貼在自己額頭。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刻都是煎熬。
夜深人靜時，窗外傳來三聲極輕微的鳥鳴。
沈凜輕輕放下許霧的手，起身，吹熄了內(nèi)室大部分燭火，只留一盞昏黃的燈照明。他走到外間，幾個穿著夜行衣、氣息精悍沉穩(wěn)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跪在地上。
“將軍?！?/p>
這些都是當(dāng)年沈家軍的老人，受過沈家大恩，絕對忠誠。
沈凜沒有多余的話，直接將那件破舊棉襖和里面發(fā)現(xiàn)的信件證據(jù)言簡意賅地示于眾人。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看到這些鐵證，幾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依舊紅了眼眶，面露憤慨。
“將軍，您下令吧！兄弟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沈凜眼底翻涌著墨色：“我要你們立刻去查兩件事。第一，十年前許相府抄家前后，所有與蘇家有關(guān)的資金往來、人事調(diào)動，尤其是與軍餉、邊關(guān)物資有關(guān)的賬目，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蛛絲馬跡?！?“第二，”他聲音更沉，“找到許小姐說的‘賬冊’。她最后的話指向它，那一定是能釘死蘇家的關(guān)鍵！搜查所有許小姐可能待過的地方，教坊司，來京城的路線，特別是……邊關(guān)罪奴營的舊址?！?/p>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必要時，可以用非常手段‘請教’一下當(dāng)年經(jīng)手過的老人，無論是教坊司的，還是押送罪奴的。但要干凈，不得走漏風(fēng)聲?！?/p>
“是！”幾人領(lǐng)命，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
接下來的兩天，沈府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暗流洶涌。
許霧依舊昏昏醒醒，但咳血的次數(shù)似乎減少了些，雖然依舊虛弱得厲害，至少那口吊著的氣，沒有斷。沈凜寸步不離，處理所有事務(wù)都在外間，確保一抬眼就能看到內(nèi)室床上的人。
蘇婉被變相軟禁在西廂，起初還鬧過一陣，摔東西，斥責(zé)下人，要求見沈凜。但當(dāng)?shù)玫降幕貜?fù)一次比一次冰冷，甚至送飯的下人都換成了面無表情、腰間佩刀的侍衛(wèi)時，她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安靜了下來，只是那安靜里，透著一種不祥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