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剛過,廠后街的老槐樹落盡了葉子,枝椏在灰蒙蒙的天上勾出疏朗的線條。么小兵踩著滿地碎金似的落葉往廠房走,遠遠就聽見畫室傳來孩子們的喧鬧,像群被驚擾的雀兒。他推開鐵門,見小虎正站在長桌前,指揮著十幾個孩子用金粉勾勒《山海圖》的邊框,竹筆在他們手里翻飛,金粉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
“么叔!您看這玄武的背甲,俺們加了十二道紋路!”小虎舉著畫紙跑過來,鼻尖沾著金粉,活像只剛偷了蜜的小熊,“秦教授說戰(zhàn)國的龜甲就是十二道紋,亓先生的底稿上漏畫了!”
么小兵接過畫紙,見玄武的背甲果然多了圈細密的紋路,金粉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竟和他在昆侖山洞里見過的石壁鑿痕如出一轍。“畫得好。”他揉了揉小虎的頭,目光落在墻角的紅木架上——那里擺著個新做的玻璃展柜,里面放著從昆侖山帶回來的竹簡拓片,旁邊是念念用竹筆寫的小楷:“山海在人間”。
“念念呢?”他問。
“在縫紉間幫林姨描花樣呢?!毙』⑼鬟呏噶酥福罢f要給巴黎的小朋友繡批虎頭鞋,鞋底用金粉畫北斗七星,跟亓先生當年畫的一樣。”
么小兵剛走到縫紉間門口,就聽見林曉燕的笑聲混著縫紉機的“噠噠”聲傳出來。推開門,見念念正趴在布料上,用竹筆給虎頭鞋畫眼睛,小硯蹲在旁邊,舉著塊蠟筆在地上畫圈圈,嘴里還念叨著“玄武要冬眠啦”。林曉燕坐在縫紉機前,手里的布料在陽光下翻飛,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件印著簡化版《山海圖》的童裝,領口處繡著“么記·巴黎”的小字。
“小兵哥,你看這領口的云紋?!绷謺匝嗯e起童裝,指尖撫過針腳,“是亓先生昨晚托夢教我的,說這樣繡在洋布上更結(jié)實?!?/p>
么小兵湊近了看,果然見云紋的拐角處藏著極小的榫卯結(jié)構(gòu),是爺爺傳下來的老樣式,混在西式童裝里竟毫不突兀。“這手藝,怕是要傳到法國去了?!彼χ蛉ぃ瑓s見念念突然舉著竹筆跑到他面前,小臉上沾著金粉:“爹爹,亓爺爺說今晚要在畫室開派對,讓咱們準備桂花酒?!?/p>
立冬那天,廠房的畫室果然熱鬧得像場派對。秦教授從北京帶來了國家博物館的拓片專家,正和小虎一起比對《山海圖》的新舊拓本;周正帶著廣州的設計師,圍著林曉燕新做的“廣繡盤扣”嘖嘖稱奇;張嬸和趙大媽在角落支起了灶臺,鍋里燉著的羊肉湯飄出陣陣香氣,混著桂花酒的甜香,在畫室里漫成一片暖霧。
“么老板,這是法國寄來的樣衣?!敝苷f過個精致的禮盒,里面是件印著《山海圖》的西式禮服,裙擺上的青龍鱗片用的是巴黎最新的燙金工藝,卻在龍尾處留了段盤扣流蘇,“皮埃爾說這叫‘中西合璧’,下個月要在米蘭時裝周展出。”
林曉燕摸著禮服上的盤扣,突然紅了眼眶:“我娘當年總說,好手藝就像好絲線,能縫住東和西,能連起舊和新?!彼D(zhuǎn)身從樣品間拿出件旗袍,盤扣用的是法國絨線,卻繡著最傳統(tǒng)的“鳳穿牡丹”,“這是我回贈皮埃爾的,讓他知道咱們的盤扣,也能開在洋布上?!?/p>
么小兵看著這兩件衣裳并排擺在桌上,突然覺得亓明的竹筆在口袋里輕輕顫動。他掏出來一看,筆桿上的金粉正順著紋路流動,在末端聚成個小小的“緣”字。
大雪那天,么記的“山海學堂”放了寒假,孩子們卻都不愿回家。小虎帶著幾個大點的孩子在畫室臨摹秦教授帶來的《山海圖》真跡拓片,念念和小硯則在旁邊用金粉給拓片補色,小硯的蠟筆掉在地上,滾到了老槐樹下——那里新立了塊石碑,刻著“亓明先生之位”,碑前的石臺上,常年擺著支竹筆和半壇桂花酒。
“俺爺說亓先生最愛雪天喝酒。”小虎往石臺上添了勺新釀的桂花酒,金粉在酒液里蕩開圈圈漣漪,“說當年在昆侖山,他就著雪水喝,能畫出最精神的白虎?!?/p>
念念突然指著石碑后的雪地,小聲說:“亓爺爺在那兒。”眾人回頭看去,只見雪地上印著串青布鞋的腳印,從石碑一直延伸到畫室門口,腳印旁還散落著點點金粉,像是有人邊走邊撒。
么小兵跟著腳印走進畫室,見拓片上的青龍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金粉的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璀璨。他想起亓明說過的“金粉遇童聲則活”,低頭看向圍著拓片拍手的孩子們,突然明白這光不是來自竹筆,而是來自這些年輕的眼睛,來自這代代相傳的熱愛。
冬至那天,米蘭時裝周傳來捷報——么記的“山海禮服”獲得了最佳設計獎。皮埃爾在電話里激動地說,當模特穿著那件綴著盤扣的禮服走過T臺時,全場觀眾都站了起來,有人舉著“中國非遺”的牌子歡呼,有人對著裙擺上的青龍落淚。
“他們說這不是衣服,是會走路的故事?!逼ぐ柕穆曇魩е耷?,“么老板,我想把我女兒送到中國來,跟著林女士學盤扣,跟著孩子們學畫《山海圖》?!?/p>
么小兵把電話開了免提,畫室里的人都聽見了。張嬸擦著眼淚說:“真沒想到,咱們這鄉(xiāng)下的針線,能走到那么遠的地方?!蓖鯊妱t拍著胸脯:“等皮埃爾的女兒來了,我教她做榫卯小凳,讓她知道咱們中國人的手藝,有多結(jié)實!”
那天晚上,么小兵在畫室擺了桌簡單的宴席。沒有山珍海味,只有張嬸做的紅燒肉,趙大媽炸的丸子,還有小虎用金粉畫的“山海拼盤”——胡蘿卜刻的青龍,白蘿卜雕的白虎,擺在盤子里,竟有幾分亓明畫里的神韻。
喝到興頭上,小虎突然站起來,用竹筆蘸著酒在桌上畫了個大大的“和”字:“亓先生說,山海和人間要和,中國和外國要和,老手藝和新日子要和?!?/p>
么小兵看著這個在老李頭膝下長大的孩子,突然覺得這“和”字,就是《山海圖》最想說的話。
小寒那天,法國的記者來了。金發(fā)碧眼的蘇菲扛著攝像機,跟著么小兵從廠后街走到廠房,鏡頭掃過老槐樹下的石碑,掃過畫室里孩子們的畫,掃過縫紉間里翻飛的布料,最后定格在樣品間的玻璃柜上——那里擺著件特殊的童裝,左邊是林曉燕繡的盤扣朱雀,右邊是小虎畫的金粉白虎,領口處縫著塊小小的布牌,上面用中法雙語寫著:“山海無界,匠心永恒”。
“么先生,您覺得亓明先生要是看到現(xiàn)在的景象,會說什么?”蘇菲舉著話筒,眼睛亮晶晶的。
么小兵沒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掏出竹筆,在蘇菲的采訪本上畫了個笑臉,旁邊用金粉寫著行小字:“看,我說過吧,山海在人間。”
話音剛落,窗外突然飄起了雪花,金粉似的落在“么記實業(yè)”的木牌上,把“么”字和“記”字連得更緊了。
大寒那天,么記的廠房里來了位特殊的客人。皮埃爾的女兒安妮穿著件印著《山海圖》的棉襖,扎著和念念一樣的紅頭繩,手里攥著支小小的竹筆,怯生生地對林曉燕說:“老師,我想學盤扣,想繡只中國的鳳凰?!?/p>
林曉燕笑著拉過她的手,在她掌心畫了個小小的盤扣:“我們先學‘單結(jié)’,就像把兩個國家的手,輕輕系在一起。”
么小兵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穿越前在寫字樓里,那些冰冷的設計圖和永遠算不完的KPI。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竹筆,筆桿上的“亓”字和“么”字在燈光下泛著暖光,像兩個并肩走過漫長歲月的老友。
畫室里,小虎正教安妮畫玄武,念念和小硯在旁邊用金粉給畫上色,四個孩子的笑聲混在一起,像首沒有國界的歌??p紉機的“噠噠”聲,刨子的“沙沙”聲,竹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廠房里交織成段溫暖的回響,順著門縫飄出去,和廠后街的市井喧鬧融在一起,變成了生活本來的樣子。
么小兵知道,這故事永遠不會結(jié)束。因為山海在人間,因為筆墨即山河,因為總有人像亓明那樣,用熱愛畫出不滅的光,總有人像他和林曉燕這樣,用堅守接住那束光,再把它傳給后來的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樹上積了層厚厚的白,卻壓不住枝頭那點新發(fā)的綠。么小兵望著那抹綠,突然覺得這光陰里的回響,從來都不是過去的聲音,而是未來的序曲——它在孩子們的笑聲里,在針線的穿梭里,在竹筆的勾勒里,在每個平凡日子的熱愛里,等著被寫成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