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鉛筆攥得更緊,木刺扎進掌心也沒知覺。
那道影子突然直起身,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亮他工裝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煙盒。
“是我?!?/p>
林野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煙味的呼吸拂過我耳畔。
我松了口氣,鉛筆“啪”地掉在地上,手還在抖。
“你怎么在這?”
他沒回答,蹲下來撿鉛筆,指尖碰到我戴手套的手。
“孫主管說倉庫丟了批零件?!?/p>
他的指腹蹭過手套上歪歪扭扭的針腳,“怕你出事。”
我突然想起小雅姐被趕走那天,他也是這樣站在倉庫門口,眼神沉沉的。
“不是我拿的?!?/p>
“我知道?!?/p>
他把鉛筆塞回我手里,站起身往貨架后走,“我守著,你睡。”
麻袋片被他拽過來蓋在我身上,帶著他身上的機油味。
我盯著貨架后那道模糊的影子,直到天亮都沒合眼。
林野升為組長那天,倉庫的人看我的眼神更怪了。
有人故意把臟水潑在我剛洗好的工裝上,“喲,這不是林組長的人嗎?怎么還干這粗活?”
我沒理,蹲下去重新搓。
布眼里的水濺到臉上,涼得像冰。
他最近總往江辰辦公室跑,回來時袖口總沾著酒氣,襯衫領(lǐng)口的扣子常松開兩顆,露出鎖骨上淡淡的疤——是當年被追債人打的。
車間的燈常常亮到后半夜。
我算準他加班的時間,揣著個布包蹲在辦公室外的臺階上。
風從走廊灌進來,刮得臉生疼,懷里的水果糖被捂得溫熱,是我攢了半個月工資買的,他小時候愛吃這個。
門開時,我慌忙把糖往他抽屜里塞,卻被他抓個正著。
“你在這兒干什么?”他眉頭擰成疙瘩,身上的煙味嗆得人咳嗽。
“給你送點東西?!蔽彝笸肆送耍驳綁堑膾咧?,竹枝刮過手背,“你……你忙完了?”
“沒你的事?!彼烟堑够匚沂掷铮Z氣硬邦邦的,“以后別來這兒?!?/p>
我看著他轉(zhuǎn)身關(guān)門,門縫里漏出江辰的聲音:“那丫頭就是個累贅,早該打發(fā)走……”
門“砰”地關(guān)上,把后面的話堵在了里面。
我捏著糖紙,聽見自己心跳得像打鼓,糖塊在掌心化了點,黏糊糊的。
第二天一早,公告欄上貼滿了照片。
最上面那張是林野在破屋養(yǎng)傷的樣子,他趴在干草上,我正給他喂水,照片下面用紅筆寫著:“窮酸相,靠女人吃飯?!?/p>
江辰把他叫到辦公室,罵聲隔著門板傳出來,像用鞭子抽人。
我看見他出來時,領(lǐng)口被扯得歪歪扭扭,嘴角卻抿得緊緊的,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夜里我在燈下畫了張畫。
紙上的人穿著盔甲,舉著盾牌,背后寫著“打不倒的超人”
我把畫折成小方塊,趁他去食堂時塞進他工裝口袋。
他發(fā)現(xiàn)時,正在和一群人討論圖紙。
紙從口袋滑出來,被旁邊的人撿起來。
“喲,林組長還有這童趣?”那人笑得夸張,抖著畫紙,“這畫的是你吧?挺像的。”
林野的臉瞬間漲紅,一把搶過畫紙塞進褲兜,眼神卻往我這邊瞟了瞟,像只被戳中心事的刺猬。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沒去江辰辦公室。
我在倉庫盤點時,他突然站在門口。
“孫主管說明天讓你去檔案室?guī)兔??!彼持郑曇粲悬c不自然,“比洗工裝輕松點。”
我愣了愣,“真的?”
“廢話?!彼吡颂叩厣系南渥樱F皮發(fā)出悶響,“以后別總往我這兒跑,招人眼?!?/p>
我看著他轉(zhuǎn)身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比以前寬了,能扛住的東西,好像也越來越多了。
只是那背影在走廊燈光里晃了晃,怎么看都帶著點說不出的孤單。
檔案室的日光燈管滋滋響,像有只蟬被困在里面。
我蹲在鐵柜前整理舊圖紙,指尖劃過“江辰分公司”的紅色印章,突然聽見皮鞋踩地板的聲音——是江經(jīng)理,他總愛在檔案室門口晃悠。
“小蘇挺勤快啊?!彼穆曇艄鵁熚?,停在我身后。
我沒回頭,把圖紙往柜里塞。
鐵皮柜的棱角硌著胳膊,疼得我直縮肩。
“聽說你設(shè)計不錯?”他靠在柜門上,鑰匙串在指間轉(zhuǎn)得嘩嘩響,“晚上來我辦公室,有個方案想讓你看看?!?/p>
我攥緊口袋里的鋼筆——筆帽是林野用鐵皮給我敲的,邊緣磨得發(fā)亮。
“孫主管讓我今晚盤點?!?/p>
“讓他找別人?!苯?jīng)理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指腹蹭過衣領(lǐng),“這可是個好機會,林野能給你的,我都能給,甚至更多。”
我猛地站起來,鐵柜被撞得哐當響。
“我只想整理圖紙?!?/p>
他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
“想通了隨時來找我。”
腳步聲漸遠時,我才發(fā)現(xiàn)鋼筆尖戳進了掌心。
第二天林野來檔案室送文件,我正對著散落的圖紙發(fā)呆。
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江經(jīng)理讓你把這些理好?!?/p>
“江經(jīng)理昨晚找我了?!蔽姨ь^看他,喉頭發(fā)緊,“他讓我去他辦公室。”
林野捏著筆的手頓了頓,墨點在紙上暈開個黑團,像塊沒擦干凈的污漬。
“你想去?”
“我沒有!”我急得撞翻了椅子,木頭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抬眼,眼神冷得像車間的鐵塊,“覺得跟著他比跟著我有前途?”
“林野你混蛋!“眼淚突然涌出來,我抓起鋼筆砸在他身上,筆帽掉在地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為了往上爬,連我都能送出去?”
他沒躲,鋼筆砸在他胸口,彈落在地。
周圍整理文件的人都停下來,我卻顧不上了,只顧著哭:“你說??!你說話啊!”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進茶水間,反鎖了門。
狹小的空間里,只有飲水機在咕嚕嚕地響,像堵在喉嚨里的哽咽。
“聽著?!彼⒅业难劬?,睫毛上還沾著我的眼淚,“江辰那邊,你別理他?!?/p>
“那你呢?”我掙開他的手,手背被捏出紅印,“你是不是跟他做了什么交易?”
他沉默了,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讓人心慌。
我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覺得那支鋼筆像塊烙鐵,燙得我掌心生疼。
“我知道了?!蔽肄D(zhuǎn)身要走,卻被他從背后抱住。
他的下巴抵在我發(fā)頂,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晴晴,再等等?!?/p>
“等什么?”我掙了掙,他抱得更緊,勒得我肋骨生疼。
“等我站穩(wěn)了?!彼粑鬟^我頸窩,帶著鐵銹和煙草的味,“相信我,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p>
這句話像粒糖,堵在我喉嚨口,甜得發(fā)苦。
我摸著口袋里的鋼筆尖,那里還沾著我的血——或許,我該再信他一次,哪怕這信任隨時可能碎成渣。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他突然松開我,從口袋里掏出塊水果糖塞進我手里。
糖紙在掌心沙沙響,是我昨天給他送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