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生銹的泳鏡
儲藏室里的霉味裹著潮勁兒，一進(jìn)門難聞的餿味就往鼻子里鉆，像沒晾干的衣服堆在一塊兒了，都快發(fā)酵的感覺。林澈蹲在地上幫著整理，看媽媽把一摞卷邊的舊書往紙箱里塞，手沒拿穩(wěn)，“咣當(dāng)”一聲，有個硬邦邦的東西從里面滑出來，砸在水泥地上，動靜脆得扎耳朵。
低頭一瞅，是副破泳鏡。
黑橡膠框早沒了亮勁兒，灰蒙蒙的，鏡片裂了道蜘蛛網(wǎng)似的縫，最糟心的是邊兒上——繞著圈生了褐色的銹，臟得像在泥洼里滾過，摸一下都硌手。林澈盯著它，呼吸猛地頓住了，指尖有些發(fā)麻——他記得這是林漾的！去年夏天哥哥去礁石灘游泳，鏡片被礁石劃了道口子，當(dāng)時笑著說：“沒事，能湊合用，等你學(xué)會了狗刨，咱們一起買新的，你挑藍(lán)的，我要黑的?！?/p>
“媽，這泳鏡……”他手剛伸出去想撿，媽媽比他快一步，一把抓起來就往垃圾桶里扔，動作急得都快出殘影了。
“都破成這樣了，留著干啥？占地方?！眿寢屨f話時頭埋得低，手指使勁扒拉紙箱里的書，聲音有點(diǎn)發(fā)顫，像被啥堵了嗓子眼。林澈眼角掃到她眼圈紅了，連鼻尖都泛著粉，“你哥的東西……總不能一直堆著，該清也得清了，日子還得往前過是不是？”
垃圾桶底壓著幾張皺巴巴的舊報(bào)紙，那副泳鏡就躺在最上面，黑框子在灰堆里特扎眼。林澈盯著它，去年夏天的畫面突然冒出來——哥哥戴著這副泳鏡，在海里扎了個猛子，冒頭時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滴，還沖他做鬼臉，鏡片反光里，林漾的眼睛亮得跟裝了星星似的。
“別扔！”林澈趕緊伸手抓住媽媽的手腕，指尖碰著她冰涼的皮膚，使勁憋著才沒讓聲音抖，“媽，這泳鏡我想留著，甭管它破成什么樣。”
媽媽愣了愣，盯著他眼里的紅血絲看了會兒，沉默幾秒，慢慢松了手，把泳鏡塞回他手里：“想留就留著吧，就當(dāng)是你哥留的念想?！彼f完轉(zhuǎn)過去接著收拾紙箱，后背對著林澈，他看見媽媽的肩膀輕輕抖著。
林澈把泳鏡拿起來用衣角擦了擦上面落的灰，又蹭了蹭銹跡，蹭不下去，蹭了半天都沒掉，反而在衣服上留下道褐色的印子，看著像干涸的血跡。
那天下午，林澈背著書包出了門。書包里什么都沒裝，就放了那副生銹的泳鏡，還有口袋里剩的半盒薄荷糖——是林漾以前最愛吃的，涼絲絲的，含一顆能清爽半天。
學(xué)校的泳池在操場盡頭，藍(lán)色的水在陽光下泛著令人晃眼的光。林澈站在鐵柵欄外，看著幾個穿著泳衣的學(xué)生在水里撲騰著，水花濺得老高。他的腿肚子突然有點(diǎn)發(fā)軟，后背也有些發(fā)緊——自從臺風(fēng)那天過后，他看見大面積的水就不自覺的渾身發(fā)僵。
“慫樣，又不敢了？”
手里的泳鏡突然有點(diǎn)發(fā)燙，那熟悉的聲音又冒出來，還帶著點(diǎn)慣常的嘲諷，跟以前他躲在岸邊不敢下水時，林漾逗他的語氣一模一樣。
林澈摸了摸泳鏡的銹跡，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傳過來，沒好氣地對著空氣懟：“你行你上啊！”話一出口，心里那股慌勁兒倒少了點(diǎn)，心跳也穩(wěn)了些。
他繞到泳池入口，付了五塊錢門票，阿姨遞來一把塑料儲物柜鑰匙，上面掛著個磨白的小牌牌，寫著“37”。更衣室里一股子怪味兒，消毒水的刺味兒混著好幾種沐浴露的香，聞著有點(diǎn)暈。幾個男生勾肩搭背瞎鬧，脫衣服跟扯布似的，動作麻利，胳膊曬得黑亮，還拍著胸脯比肌肉。林澈縮在最角落的柜子旁，慢吞吞脫T恤，手指跟打了死結(jié)似的，怎么也解不開泳褲的繩結(jié)——以前都是林漾幫他系，哥哥總笑他手笨，說他系的結(jié)一泡水就松。
“小笨蛋，怎么繩結(jié)還是解不開。”
更衣室里吵得很，男生的打鬧聲、柜子開關(guān)的“哐當(dāng)”聲混在一起，可這聲音林澈聽得清清楚楚，跟貼在耳邊說的一樣。他耳朵尖一下就紅了，趕緊低下頭，咬著牙跟繩結(jié)較勁，終于“啪”地一聲解開了，那聲音又飄過來慢悠悠欠欠的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你解開了繩結(jié)，壞消息是你穿反了?！?/p>
林澈低頭一看，臉?biāo)查g熱得發(fā)燙，趕緊脫下來重新穿，手忙腳亂的，后背突然傳來一陣哄笑，還有人吹口哨，大概是覺得他太笨了吧，這么大了連泳褲都穿不好。
“笑個屁啊?！彼@訝的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出了這四個字，雖然聲音不大，卻帶著股莫名的底氣——那是林漾常用的語氣，每次有人嘲笑林澈怕水時，哥哥都會這樣懟回去。
哄笑聲戛然而止，更衣室靜了幾秒.林澈沒回頭，抓著毛巾往泳池走，手心全是汗。
站在泳池邊的那一刻，他承認(rèn)他確實(shí)是慫貨。
藍(lán)色的池水像塊巨大的玻璃，深不見底，盯著看久了，頭都有點(diǎn)暈。9歲那年被海里暗流卷走的恐懼突然涌上來——水裹著他往下沉，耳朵里全是“嗡嗡”聲，嗓子眼發(fā)緊，吸氣都像吸著團(tuán)濕棉花，怎么也吸不飽。他往后退了半步，腳趾碰到泳池邊的瓷磚，涼得一哆嗦，差點(diǎn)摔著。
“怎么不想學(xué)了？又想打退堂鼓了？”那聲音又冒出來，比剛才冷了點(diǎn)，還帶著點(diǎn)失望，“前幾天是誰信誓旦旦的說，要學(xué)會我教的游泳，以后替我去看海里的光來著？”
林澈攥緊拳頭，指節(jié)“咔咔”響，手心里的汗蹭在皮膚上，黏糊糊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來好多碎畫面：礁石灘上他倆偷偷搭的“秘密基地”，用樹枝和塑料布蓋的；林漾托著他的腰教他蹬腿，說“別怕，哥拖著你，沉不了”；倆人一起學(xué)水母在水里漂，笑得嗆水，哥哥還拍他后背說“小笨蛋，換氣都不會”。
“沒忘。”林澈深吸一口氣，把那副生銹的泳鏡往頭上一戴。橡膠圈勒得眼眶生疼，破鏡片把視線弄得模模糊糊的，可奇怪的是，雖然視線模糊，但心里反倒踏實(shí)了——好像這樣，就能透過哥哥的泳鏡，看見他眼里的水、眼里的光了。
“先去淺水區(qū)適應(yīng)一下，甭管別人，按自己的節(jié)奏慢慢來?！甭曇糗浟它c(diǎn)，跟以前教他游泳時的語氣一樣，帶著點(diǎn)耐心。
林澈點(diǎn)點(diǎn)頭，扶著池壁，小心翼翼把腳伸進(jìn)去。冰涼的水一下漫過腳踝，順著小腿往上爬，他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跟塊凍硬的石頭似的，連動都不敢動。
“放松點(diǎn)，別跟繃著弦的弓似的?！蹦锹曇粝窀鹈?，輕輕蹭他耳朵，“想象一下去年夏天，我托著你游的時候，水是不是軟乎乎的？跟抱了團(tuán)棉花似的，不沉?！?/p>
林澈閉上眼睛，使勁回憶那種感覺——水托著他的身體，不沉，哥哥的掌心有點(diǎn)糙，按在他腰上，穩(wěn)穩(wěn)的。等再睜眼時，他深吸一口氣，手一松池壁，任由身體往下沉——直到水漫過胸口，涼勁兒裹著他，沒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有點(diǎn)舒服，像被抱住似的。
“劃水。”那聲音又指導(dǎo)他，“胳膊別繃那么緊，跟機(jī)器人似的，放松點(diǎn)，像摸魚似的劃，弧度大點(diǎn)?！?/p>
林澈試著擺胳膊，動作笨得要命，跟剛學(xué)會飛的小鳥似的，水花四處亂濺。沒留神還嗆了口水，消毒水的味兒刺得喉嚨生疼，忍不住咳起來，眼淚都咳出來了。
“傻啊你，換氣??！先吸氣再低頭，我教你的口訣全忘了？”
他慌忙抬頭吸氣，光顧著喘氣，忘了收腿，整個人往前栽了一下，幸好手快抓住池壁。額頭撞在瓷磚上，“咚”一聲，不疼，就是有點(diǎn)懵，眼前全是小星星。
旁邊有人笑：“這誰?。坎粫芜€往深的地方湊，找死呢？”
“好像是林澈吧？就是去年他哥……”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可那語氣里的同情和指指點(diǎn)點(diǎn)，跟針?biāo)频脑诹殖憾渖?，疼得慌。他死死抓著池壁，指?jié)捏得發(fā)白，指尖都在抖，腦子里就一個念頭：趕緊爬上去，再也不來了。
“瞪他們?。 蹦锹曇敉蝗蛔兊脨汉莺莸?，跟護(hù)崽子的狼似的，“誰再敢說一句，把泳鏡摘下來塞他嘴里！看他們還敢不敢再bb”
林澈愣了——這是林漾小時候護(hù)著他的樣子！記得有次放學(xué)高年級學(xué)生搶他的辣條，哥哥看見跑過來就是這么瞪著人家，把他護(hù)在身后，聲音比誰都大：“敢動我弟試試！信不信我把你揍成辣條！”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直直看向那幾個笑他的男生，眼神里帶著點(diǎn)自己都沒察覺的狠勁。那幾個人愣了愣，對視一眼，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往另一邊游走了，連水花聲都輕了點(diǎn)。
“這才對嘛?！甭曇衾飵Я它c(diǎn)滿意，還有點(diǎn)驕傲，“人善被人欺，忘了我教你的？該硬氣就得硬氣，受委屈了都不敢說話怎么能行?！?/p>
林澈沒說話，重新扶著池壁調(diào)整姿勢。想起哥哥教他的口訣：吸飽氣，胳膊彎成圈，蹬腿要快、要有力。動作還是別扭，胳膊劃水沒力氣，腿蹬得也慢，可至少沒再嗆水。他一點(diǎn)點(diǎn)往前挪，跟剛學(xué)走路的小鴨子似的，每劃一下，都覺得離池對岸近了點(diǎn)，心里的慌勁兒也少了點(diǎn)。
陽光透過泳池的玻璃頂棚照下來，在水底投了好多晃動的光斑，亮晶晶的。林澈戴著那副生銹的泳鏡，模模糊糊看過去，那些光斑像極了林漾以前指給他看的“會發(fā)光的貝殼”——哥哥說潮水退了之后，有些貝殼會反射陽光，跟流星掉在海里似的，特好看。
他忽然就笑了，笑得有點(diǎn)傻，嘴角還沾著水珠，順著下巴往下滴。原來被哥哥這么“罵著”學(xué)游泳，是這種感覺——不害怕，還挺踏實(shí)。
等林澈終于撲騰到對岸，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跟灌了鉛似的，嗓子也干得冒煙，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他趴在池邊大口喘氣，看著水里的倒影——戴著副銹跡斑斑的泳鏡，頭發(fā)濕噠噠貼在額頭上，左眼尾有顆小痣，在水光里忽明忽暗的。
像極了林漾。
“還行。”那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帶了點(diǎn)難得的表揚(yáng)，“比上次在淺灘哭鼻子那回強(qiáng)多了——你當(dāng)時死活抱著我胳膊不撒手?！?/p>
“我沒哭……”林澈反駁，聲音啞得跟砂紙磨過似的，連自己聽了都沒什么底氣。
“哦？”林漾的聲音拖長了調(diào)子，明顯在逗他，
林澈的臉一下紅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從耳朵根紅到脖子，他趕緊抓起泳池的水往空氣里潑，想“教訓(xùn)”一下哥哥，結(jié)果水全濺在自己臉上，涼得他一縮脖子，打了個噴嚏。
快到晚飯時間，泳池里的人越來越少，都收拾東西回家了，林澈才終于舍得從池子里爬出來。他把泳鏡摘下來，用清水沖了沖，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書包——橡膠圈上的銹跡比早上深了點(diǎn)，像長在上面似的，徹底擦不掉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澈覺得腳步都輕了，連路邊梧桐樹葉“沙沙”的響聲，都覺得好聽。路過小賣部時，他停住腳，買了瓶冰汽水——是林漾以前最愛喝的橘子味。
擰開瓶蓋，他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對著瓶口“頓頓頓”灌了大半瓶，冰涼的氣泡順著喉嚨往下竄，有點(diǎn)刺，又帶著點(diǎn)甜，渾身的熱意一下就散了。
“慢點(diǎn)喝，沒人跟你搶，小心嗆著——你小時候喝汽水就總嗆到。”
林澈低頭笑了笑，把剩下的半瓶汽水舉起來，對著空氣輕輕碰了碰：“哥，請你喝的?！?/p>
梧桐樹葉又“沙沙”響了幾聲，像是林漾在應(yīng)他，又像是風(fēng)在替哥哥笑。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院子里澆花，手里拿著個塑料水壺，“嘩啦啦”的水聲里，她看見林澈背著書包，身上帶著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手里還攥著個空汽水瓶，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你這是……去游泳了？”
“嗯。”林澈點(diǎn)點(diǎn)頭，把書包往肩上提了提，聲音里有點(diǎn)忍不住的得意，“媽，我今天學(xué)會劃水了，沒嗆幾次水?！?/p>
他走進(jìn)房間，把泳鏡掛在書桌旁的椅子上，銹跡斑斑的鏡框在燈光下泛著光，不亮，卻很顯眼。
書桌上放著他和林漾的合照——去年夏天在礁石灘拍的，哥哥摟著他的肩膀，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背后是翻涌的海浪，藍(lán)得晃眼。
林澈摸了摸口袋里的半盒薄荷糖，剝了一顆塞進(jìn)嘴里。沖鼻的味道在嘴里漫開時，那熟悉的聲音又響了：“明天接著去練，別偷懶——我可盯著呢。”
他靠在椅子上，對著空氣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窗外的月光照進(jìn)來，落在泳鏡上，那些銹跡好像也沒那么扎眼了，反倒像藏著去年夏天，哥哥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