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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浪尖上的光 喵不理奶糖 110778 字 2025-08-22 07: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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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未完成的航線

第四章:停擺的鐘

深秋的海風(fēng)卷著涼意撲來,林澈的頭發(fā)被吹得亂作一團,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風(fēng)里裹著月牙灣的細沙,簌簌落進海里——沙粒打在臉上像撒了把鹽,鼻腔里殘留著海藻腐爛的腥甜。

從前每到這時,他總跟在林漾屁股后面,撿那些被浪卷到淺灘的貝殼。秋日的貝殼總凝著層霜似的白,林漾說,那是大海提前送來的圣誕禮物,還會把最圓的那顆塞進他口袋,說“攢夠十顆就能換個愿望”。

可如今沙灘上空蕩蕩的,只剩幾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勉強證明有人來過。風(fēng)再吹、浪再沖,腳印便淡一分,多沖刷幾次,就徹底沒了痕跡,仿佛所有過往都被這片海吞進了最深的海底,從未存在過。

林澈坐在房間的地板上,后背抵著衣柜,涼得發(fā)僵的木頭硌著肩胛骨。柜門半敞,里面掛著哥哥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那是林漾最愛的穿法,他總說這樣活動方便,劃水時胳膊能甩得開。

校服領(lǐng)口曾有股淡淡的氣息,是海水混著陽光曬透的肥皂香,那是林漾最愛的洗衣粉味道,媽媽說“聞著像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薄?/p>

前陣子他還能在領(lǐng)口摸到點軟乎乎的絨毛,現(xiàn)在連絨毛都快磨沒了,那味道更是散得只剩一絲若有若無的影子。

他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校服上的塑料扣——扣面被磨得發(fā)亮,邊緣泛著歲月的黃,像塊被摩挲多年的老玉。

去年夏天林漾打籃球時扯掉過這顆扣子,當(dāng)時他鬧著要縫,沒等林漾脫下校服,就踩著小凳子拎著針線包做好了準備,針還沒穿進扣眼,線先繞著手指纏了三圈。

林漾哭笑不得,只好蹲下來幫他理線,指尖蹭到他手背時還笑著說“小笨蛋,等你縫好,我校服都該穿破了”。最后針腳歪歪扭扭像爬著條小蟲子,林漾卻故意把胳膊抬得高高的,跟隊友炫耀“我弟縫的,比新買的還結(jié)實”,之后每天都穿著,直到被臺風(fēng)帶走的前一天,領(lǐng)口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籃球場上的草屑。

“哥,”林澈對著空衣柜輕聲說,聲音啞得發(fā)緊,喉嚨像塞了團浸過海水的棉花,“今天老師托人來家里了,帶了作業(yè)——數(shù)學(xué)卷子最后一道大題,我看了半天還是不會,要是你在,肯定會罵我‘上課又走神’,然后拿筆敲我腦袋吧?老師還說,我再不去學(xué)校,就要留級了?!?/p>

衣柜門被風(fēng)吹得晃了晃,“吱呀”一聲輕響,木頭接縫處發(fā)出蒼老的嘆息,混著海風(fēng)帶來的潮意,吹得校服下擺輕輕掃過他手背,像哥哥以前拍他的樣子。

林澈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卻先酸了。淚珠在睫毛上顫巍巍地掛著,倒映出衣柜里晃動的校服影子,模糊成一團藍。

從前他總裝病逃課去打游戲,每次都是林漾揪著他耳朵拽回家,指尖的力氣不大,卻能把他耳朵捏得發(fā)燙,嘴里罵著“小兔崽子不學(xué)好!再敢逃一次,我把你屁股打成八瓣!”,可到家轉(zhuǎn)身就把自己的早飯分他一半,煎蛋還特意戳破蛋黃,說“這樣更入味”。

有次他發(fā)高燒,嘴唇燒得發(fā)裂,林漾背著他走了四站地,校服后背被汗浸得透濕,貼在他臉上涼颼颼的,林漾還一個勁兒自責(zé):“都怪我,今天預(yù)報降溫,該給你多穿件衣服的,讓你遭罪了?!?/p>

現(xiàn)在沒人揪他耳朵,沒人分他早飯,更沒人罵他“小兔崽子”了。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整三個月。

窗簾永遠拉著,陽光只能從縫隙里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光帶,像道永遠愈合不了的傷疤。

“小澈,出來吃點東西吧?”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張奶奶送了剛蒸好的桂花糕,還熱著呢,你最愛吃的,出來嘗一口好不好?”

林澈沒應(yīng)聲。他怕一開口,喉嚨里的哽咽就藏不住。

媽媽這三個月老得肉眼可見,上次幫他撿掉在地上的書,他看見媽媽鬢角的白絲比上個月又多了幾根,彎腰時后腰還輕輕哼了一聲——以前媽媽從來不會這樣的。

他還知道,媽媽偷偷在他枕頭底下放過藥——白色小藥片裝在棕色瓶子里,標簽?zāi):?,只知吃了能讓人昏沉睡著,不會半夜驚醒,也不會總聽見海浪聲。

可他每次都把藥倒在窗臺上,看著它們被海風(fēng)吹走,有次藥片粘在窗沿上沒吹走,他還特意用手指彈了彈——他不敢睡太沉,怕林漾回來時喊他,他聽不見。

他從衣柜最下層抽屜里,抱出林漾那只藍色拖鞋。鞋跟處的小太陽圖案,被他摸得越來越淡,抽屜縫里還夾著兩張去年的電影票根,是他倆去看《深海》時留下的,林漾當(dāng)時說“留著當(dāng)紀念”,不知道怎么跑到這了。

拖鞋上還留著淡淡海水的味道,混著點陽光曬過的溫暖,那是林漾獨有的味道——每次哥哥從海邊回來,脫鞋時都帶著這股味兒,他當(dāng)時還總說臭,現(xiàn)在卻恨不得把臉埋進去。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林漾總愛搶他的拖鞋穿,說“弟弟的拖鞋有奶香”,穿完還故意把鞋尖朝里放。

有次林漾把他拖鞋藏在床底,他找了半天沒找到,光著腳追了林漾一路,腳底被沙灘上的小石子硌得生疼也不管,最后兩人都摔在沙灘上,傻乎乎地笑著滾得滿身是沙。

沙子鉆進頭發(fā)里,迷了眼睛,他疼得直哭,林漾邊笑邊幫他吹,溫?zé)岬臍庀湓谒樕?,癢癢的,還偷偷從口袋里摸出顆薄荷糖,剝了糖紙塞他嘴里,說“哭鼻子的小孩只能吃半顆”。

“哥,你回來好不好?”林澈把臉埋進臂彎里,聲音悶得發(fā)顫,眼淚滲進校服袖口,布料吸飽了咸澀的液體,變得沉甸甸的,“我把我的拖鞋給你穿,再也不跟你搶了,還幫你畫好多好多小太陽,畫在你校服上、拖鞋上,連你的海螺上都畫,你回來吧,好不好?”

窗外的風(fēng)嗚嗚刮過,像誰在低低嗚咽。風(fēng)穿過防盜窗的縫隙,發(fā)出尖銳的哨音,仿佛有人在遠處吹著破碎的海螺——那聲音跟哥哥以前吹的很像,就是調(diào)子更碎,像被海浪撕成了片。

傍晚時爸爸回來了。他在漁業(yè)站忙了一天,臉上滿是疲色。

胡子拉碴的下巴泛著青茬,眼睛里布滿血絲,襯衫領(lǐng)口被汗水漬得發(fā)黃,袖口還沾著點漁網(wǎng)上的麻繩纖維。

林澈聽見他在客廳里翻找什么,接著是拉開抽屜的輕響——他知道,爸爸又在看那本夾著他倆照片的舊筆記本了,照片是去年夏天在礁石灘拍的,林漾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兩人舉著貝殼笑,林漾笑得露出虎牙,陽光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

“……我今天咨詢了醫(yī)生,說要多跟他說說話,不能總讓他一個人待在屋里,時間長了會自閉的,更嚴重的還會產(chǎn)生創(chuàng)傷后遺癥?!眿寢尩穆曇魩е耷唬€夾雜著擤鼻子的輕響。

“要不然我明天請個假,帶他去礁石灘走走?”爸爸的聲音沒什么底氣,像在跟自己商量,“他以前最愛跟林漾去那撿小螃蟹……”

“別!”媽媽的聲音突然拔高,又慌忙回頭看了眼他的房門,立刻壓低聲音,手指緊緊攥著沙發(fā)墊,指節(jié)泛白,“別再提海邊了,你忘了他那天的樣子——抱著拖鞋在墓碑前跪到膝蓋都青了,誰拉都不肯走,喊著‘我哥還在海里’,嗓子都喊啞了……”

后面的話林澈聽不清了,只聽見媽媽壓抑的哭聲,像被棉花捂住似的。

他知道媽媽說的是林漾立衣冠冢那天,他攥著那只藍色拖鞋,在墓碑前站了整整一下午,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又慢慢變短,直到沉進海里。

有個路過的阿姨想扶他起來,他還推了人家一把,現(xiàn)在想起來,真挺對不起那個阿姨的。

他確實像個小孩。林漾走后,他好像就停在了十七歲的夏天,再也長不大了。

房間里的日歷還停在臺風(fēng)登陸那天,書頁被海風(fēng)翻得嘩嘩響,卻永遠翻不到新的一天;書桌上還擺著林漾沒做完的物理題,草稿紙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小太陽,那是哥哥跟他學(xué)的,說“畫個太陽,做題就不煩了”。

深夜,林澈悄悄溜出房間??蛷d的燈還亮著,媽媽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頭歪在爸爸肩膀上,嘴角還微微抿著;爸爸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頭枕著沙發(fā)沿,眉頭皺得緊緊的,手指無意識地敲著膝蓋,發(fā)出“噠噠”的聲響,和墻上掛鐘的滴答聲交織在一起,像首沒調(diào)子的歌。

林澈放輕腳步,從門口拿了件厚外套披上——是林漾的那件灰色外套,拉鏈壞了一邊,他拉了三次才拉上。

走到院子時,他看見晾衣繩上只掛著一件藍色校服,是林澈的那件,他忽然想起,媽媽總把他和哥哥的校服一起洗,一起晾在院子里,刮風(fēng)的時候兩件校服會并排輕輕晃著,像兩個站在一起的人影。

曬干以后就再放進同一個衣柜,他總穿錯,每次都要林漾幫他挑出來——林漾的校服袖口有個小洞,是劃水時被礁石勾的,里面還縫著半根紅色的線,那是他上次給哥哥縫扣子時不小心留下的。

走到海邊時,潮水剛退的灘涂在月光下泛著冷幽幽的光。濕沙在腳下發(fā)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像大地在輕輕呼吸,偶爾還能踩到小螃蟹的殼,硌得腳尖發(fā)麻。

林澈蹲下身,指尖觸到濕沙的涼意,忽然想起林漾教他堆沙堡的訣竅:“要趁退潮時挖地基,沙子才結(jié)實,還得在周圍挖條小溝,這樣漲潮時才不會被淹。

”那時林漾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一起把鐵鍬插進沙里,海風(fēng)裹著兩人的笑聲,滾向遠處的浪頭,林漾還故意把沙子揚到他臉上,說“給小笨蛋涂個沙面膜”。

灘涂濕軟,踩上去像陷進失溫的海綿。月光把海面淬成一片晃動的冷銀,遠處傳來漁船歸港的馬達聲,昏黃的燈在海上晃成模糊的光斑。

林澈忽然想起,林漾的校服口袋里總裝著顆海螺,吹起來嗚嗚響,有次他在礁石后迷路,嚇得快哭了,就是循著這聲音找到哥哥的——當(dāng)時林漾正坐在礁石上吹海螺,看見他就把海螺塞進他手里,說“拿著,以后迷路了就吹,哥能聽見”。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空的,只有被海風(fēng)灌進去的細沙,硌得手心癢癢的,像哥哥以前撓他手心的感覺。

“哥,我來找你了?!绷殖簩χ蠛:?,聲音在空曠的沙灘上散開,又被海浪輕輕吞沒。他的身音撞在礁石上,彈回來時已經(jīng)支離破碎,像被海浪撕碎的泡沫。

他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點,連喉嚨都跟著發(fā)疼,遠處的漁船好像頓了一下,昏黃的燈光晃了晃,又繼續(xù)往前開。

他沿著海岸線慢慢走,腳下的沙子發(fā)出“沙沙”聲,像有人在跟他并排走。去年這時,他和林漾也是這樣一前一后走著,林漾說要教他認潮水的方向:“漲潮時浪花是斜著拍過來的,退潮時是直的,你看——”說著就把他的手往浪里伸,嚇得他趕緊縮手,林漾卻笑得直不起腰。

他當(dāng)時沒認真聽,只顧著踩林漾的影子玩,被發(fā)現(xiàn)后還被追著打屁股,最后他躲到礁石后面,林漾找了半天沒找到,急得喊他名字,聲音都快變調(diào)了。

忽然,他看見礁石縫里卡著半片貝殼——殼上凝著層霜似的白,跟以前林漾塞給他的那顆很像,還沾著星點藍布碎片。

看著像林漾校服的料子!他撲過去摳了半天,指甲縫里塞滿沙粒也不在乎,指尖被礁石硌得發(fā)紅,終于把貝殼摳了下來。

貝殼被海浪磨得溫潤,藍布碎片上還留著那股熟悉的、被太陽曬透的海水肥皂香。

他把貝殼貼在臉頰上,涼絲絲的觸感里,竟好像真的裹著點陽光的暖意,像林漾以前把曬過太陽的貝殼塞給他時的溫度。

“哥,是你送我的嗎?”他把貝殼塞進貼身的口袋,像揣著顆小小的太陽,手一直捂著口袋,生怕風(fēng)把它吹走。

潮水已經(jīng)漫到礁石根部,浪花拍打的聲音變了調(diào),不再是嗚咽,倒像誰在遠處輕輕哼著歌。

那旋律似曾相識,是林漾常掛在嘴邊的跑調(diào)民謠,歌詞他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一句是“回家吧,月亮出來啦”。

“哥,你看,”林澈停下腳步,指著沙灘上的腳印,聲音里帶著點雀躍,月光把腳印鍍上了銀邊,像串通往未來的珍珠項鏈。

“我的腳印是不是比以前大了?上次你還說我腳小,像女孩子,現(xiàn)在你看,快趕上你的了!我是不是又長高了?你回來跟我比比吧,哥,我好想你?。 ?/p>

身后的海風(fēng)吹來,帶著咸濕的氣息,卷起他的衣角,像是誰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像誰在耳邊輕輕應(yīng)了聲“好啊”。

口袋里的貝殼輕輕硌著胸口,暖暖的,像顆小太陽。林澈摸了摸,腳步竟輕快了些,走的時候還故意踩了踩自己的影子,像以前踩林漾的影子那樣。

潮水還在漲,新的腳印不斷被沖散,可有些東西,卻像礁石上的貝殼,被牢牢刻進了心里,再也沖不走了——比如哥哥的笑聲,比如那顆被磨亮的塑料扣,比如此刻貼在胸口的、帶著陽光暖意的貝殼。


更新時間:2025-08-22 07:5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