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書房門在身后無聲闔上,將廊下的一切徹底隔絕。
室內(nèi)燭火通明,檀香漫溢,與窗外的夜露氣息交織,凝成一片沉滯的靜謐,壓迫感無聲蔓延。
宇文屹并未坐在書案后,而是負手立于窗邊,背對著門口。
昏黃的燈光給他鍍上了一層金箔,勾勒出冷硬鋒利的側(cè)影。
聽到腳步聲,宇文屹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面上情緒平平,瞧不出半分異樣,完全不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
加上過分幽深難測的眼神,讓蘇語寂完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悸,依禮斂衽屈膝,“語寂見過太子殿下?!?/p>
姿態(tài)恭謹,脊背卻挺得筆直,不見半分畏縮之態(tài)。
話音剛落,宇文屹視線掃過來,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淡淡移開。
半月不見,氣色倒是養(yǎng)好了不少。
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是踱步走回書案前,和她面對面。
“起來吧。”聲音低沉,辨不出情緒。
蘇語寂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燭火噼啪作響,映亮她褪去病容后驚人的眉眼。
先前一直都沒細瞧,眼下仔細去看,隱約有種熟悉感。那五官輪廓似曾相識,尤其是一雙眸子,眉梢微挑,帶幾分冷淡的媚意,眼底卻異常澄澈,清可見底。
盯著看了片刻,宇文屹不由瞇起眼。他背對羊角燈,身形隱于大片陰影之中。
身量懸殊,蘇語寂只得仰頭看他,心中雖怵,目光卻未閃避。
兩人四目相接,臉上都沒什么多余表情。
“九曲澗,大捷?!绷季?,宇文屹沉聲開口,語氣平靜無波,“你所言非虛?!?/p>
蘇語寂心中微定,面上恰到好處地浮起一抹清淺笑意,“天佑北梟,殿下神勇。語寂不過轉(zhuǎn)述所知,不敢居功。”
“哦?”宇文屹眉梢微挑,垂眸打量她,忽而抬步,一步步逼近。
蘇語寂強自穩(wěn)住心神,故作鎮(zhèn)定地立在原地。
宇文屹似是沒想到她竟半步不退,腳步倏然頓住,身體微微前傾,“只是孤在九曲澗,聽聞了一些……趣事,還需昭陽郡主解惑?!?/p>
一如既往的淺淡口吻,話里卻多了幾分審度的銳利。
蘇語寂抬眸直視他,鼻息間能嗅到他身上隱隱淡然的松枝熏香,她掩下心頭的警惕與冷嘲,莞爾道:“殿下請講?!?/p>
“此次大捷,孤俘獲不少大淵國的俘虜?!庇钗囊俚穆曇糇灶^頂傳來,分辨不出喜怒的語氣,“孤沒忍住關(guān)心了幾句昭陽郡主,你猜怎么著?”
他冷笑了一聲,“個個皆言蘇氏滿門忠烈,蘇家小女蘇語寂與承平侯世子蕭樾兩情相悅,郡主不僅住在承平侯府,兩人更是好事將近。”
話音落下,蘇語寂呼吸一窒。
她抬眸,徑直迎上他的視線,清澈眼底不見絲毫慌亂,唯余恰到好處的疑惑與一絲淡淡譏誚:“殿下莫不是信了這些胡話?”
似是無須他答,略一停頓,便自顧自續(xù)道:“承平侯一家狼子野心,覬覦我父帥遺留的兵馬,為了逼小女攜父親舊部兵馬下嫁,故意四處散播此等謠言,以此污小女的名聲,想要斷了小女的退路。大淵帝更是昏聵不明,以構(gòu)陷忠烈的蘇家為質(zhì),迫小女就范。若小女不從,便欲冠以逆賊之名。若非迫于無奈,走投無路,小女又怎會孤身背井離鄉(xiāng),投奔殿下以求庇護?”
她講話時,宇文屹自始至終都在看她,目光沒移動過分毫,眼里泛著詭異的平靜。
無聲對視數(shù)秒,宇文屹收回視線,走到書案后,手指點了點放在包袱上的那塊玄鐵令牌:“這調(diào)兵信物,你如何證明是真的?蘇將軍的舊部,如今又在何處?你又如何證明,你此刻站在孤面前,不是蕭樾精心設下的一場‘美人計’?”
蘇語寂倒不怵這一連串問題,也不怕他查證,不過是如實道來。
她看了一眼書案上的令牌,徐緩開口:“令牌為玄鐵所鑄,重三斤七兩,其上銘文乃大淵開國時古篆。要想真正調(diào)動兵馬,需配合特定調(diào)兵程序與暗記。而其中關(guān)竅只有家父舊部核心將領(lǐng)知曉。父兄戰(zhàn)死后,他們一部分戰(zhàn)死沙場或解甲歸田,另一部分則繼承了家父遺志,留在了北境軍隊守護百姓。為了安撫人心、名正言順接管,大淵帝表面將兵權(quán)交予小女,實際上小女不過是個傀儡?!?/p>
“眾人都誤以為蕭樾是我蘇家的女婿,此次出兵九曲澗也是在小女叛逃之前,小女為了順利離開,只能將計就計,讓蕭樾假借小女之名、利用小女身份的便利,調(diào)動了不少忠于蘇家的舊部。但,只要殿下信得過,小女隨時都可提供名冊與聯(lián)絡之法,也有把握讓他們?yōu)榈钕滤?。至于美人?.....”
說到這里,蘇語寂頓了下,目光坦然地看向眼前的宇文屹,“語寂就當?shù)钕率窃诳湮?。?/p>
宇文屹不著痕跡地一噎,很快恢復常態(tài)。
他難得輕笑一聲,沒說信也沒說不信,直接調(diào)轉(zhuǎn)話題,“郡主,可是第一次來北境?”
他語氣平淡,仿佛閑聊,但落在蘇語寂耳朵里更像審問。
她淺笑一下,“回殿下,此前有過一次。幼時曾隨母親來過,探望駐守北境的父兄?!?/p>
“哦?”宇文屹狀似隨意地追問,“郡主句句父兄,怎么沒聽你提起令慈?”
“......”蘇語寂表情變了變,笑意僵在嘴角,忍著喉間哽咽,“家母已逝多年?!?/p>
宇文屹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凝滯一下,不咸不淡追問:“如何離世?”
“第一次來北境時,行至半途,遭遇百年罕見的大暴雪……護送隊伍被沖散……母親帶著小女躲進一處山洞避寒……母親仁慈,風雪之中還救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男孩?!?/p>
她的聲音很輕,“第二日雪?!赣H她……為了護住兩個孩子,將小女與那個孩子緊緊抱在懷中……自己……被活活凍死了?!?/p>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飄散在空氣中。
“那.....那個孩子,如今在何處?”
蘇語寂沒想到他會追問這個細節(jié),反應了一下才低聲道,“小女醒來時,已經(jīng)在父親軍中。據(jù)救回我的軍士說,并無看到其他人。軍醫(yī)說或許是我與母親瀕死之際,出現(xiàn)了幻覺。”
都說將死之人會看到幻象,蘇語寂后來也仔細回想過,對那小男孩的臉孔和具體模樣,甚是模糊,想來軍醫(yī)所言并非全無道理。
聽她說完,宇文屹已是心神俱震。
如果那天早上,他沒有迷路......蘇夫人是不是就......
他強壓下了心底的激蕩,沒有露出異樣的表情來,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抽出壓在令牌下方那塊淥波色手帕,“這帕子可是你口中的遺物?”
這帕子自母親離世后,蘇語寂幾乎不曾離身,她瞳孔微閃,低頭應是,斟酌著該如何開口討要回帕子。
不等她開口,宇文屹已伸出手,面無表情地將手里的帕子遞給了她,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既是遺物,好生收著?!?/p>
蘇語寂有些詫異,但此刻無暇細究。
似是擔心宇文屹反悔,她快步上前,拿起手帕緊緊攥在掌心,冰涼的絲綢觸感讓她心頭稍安。
蘇語寂再次屈膝,深深一禮:“謝殿下恩典?!闭f罷她瞥了一眼案上的包袱。
宇文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里明白她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正想松口,忽而想起侍衛(wèi)翻出貼身衣物時的不自在,眸光微沉——歸還的念頭當即掐滅。
宇文屹緩緩移開視線,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淡,聽不出情緒:“退下吧。”
話落,蘇語寂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失望——她以為至少包袱里的普通衣物會還給她。
“是,語寂告退。”她垂下眼簾,掩住情緒,矮身一禮,轉(zhuǎn)身走向門口。
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冰冷的門扉時,宇文屹低沉的聲音再次從身后傳來,“慢著?!?/p>
蘇語寂動作微頓,回頭看他。
“需要什么,讓秦蕙生重新給你置辦。”他的語氣略微生硬,語調(diào)卻異常溫和。
蘇語寂露出一個還算滴水不漏的微笑,柔聲道:“……多謝殿下?!?/p>
再轉(zhuǎn)身時,臉上那份我見猶憐的柔弱,頓時散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