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蕭熾徹底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偏殿依舊溫暖如春,湯藥點心從未間斷,
宮人伺候得更加精心。但氣氛卻更加沉悶壓抑,像暴風雨前的死寂。太醫(yī)診脈時,
臉上的憂色更重了。他不再說什么“寬懷靜養(yǎng)”,只是沉默地開著方子,
偶爾對著醫(yī)女搖頭嘆息。李德全每天依舊會來詢問,只是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眼神里充滿了憂慮和恐懼。我知道,他在怕什么。怕他主子的雷霆之怒,
怕這表面的平靜被徹底打破。打破平靜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這天下午,
我正在窗邊閉目養(yǎng)神。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素雅宮裝、容貌清麗溫婉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身后跟著兩個宮女,手里捧著錦盒。是靜嬪。父親只是個翰林院編修,
在后宮一直是個不爭不搶、近乎透明的存在。我們以前交集不多,僅有的幾次宮宴上見面,
她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她怎么會來這里?靜嬪走到榻前,屈膝行了一禮,
聲音溫溫柔柔的:“虞姐姐,打擾了?!蔽易鄙眢w,有些詫異地看著她:“靜嬪妹妹?
你怎么來了?”“聽聞姐姐身子不適,一直在紫宸殿靜養(yǎng),妹妹心中掛念。
”她示意宮女將錦盒放在一旁小幾上,“帶了些自己做的滋補藥膳和安神的香囊,手藝粗陋,
姐姐別嫌棄?!彼θ轀赝?,眼神清澈,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這關(guān)切,
在如今這冰冷虛偽的后宮,顯得格外突兀。“妹妹有心了?!蔽尹c點頭,示意她坐。
宮人奉上茶。靜嬪坐下,端起茶盞,卻沒有喝,只是輕輕摩挲著杯沿,似乎在斟酌詞句。
“姐姐,”她抬起眼,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和……決心?
“這紫宸殿雖好,但姐姐在此處養(yǎng)病,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外面……已有許多閑言碎語。
”閑言碎語?我扯了扯嘴角。廢后住在皇帝寢宮偏殿,這本身就是最大的閑言碎語。
“麗妃她們……心思浮動得厲害?!膘o嬪壓低聲音,意有所指,
“陛下……似乎也……”她頓住了,沒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蕭熾最近的狀態(tài),
恐怕很糟糕,連靜嬪這種邊緣人物都感覺到了。“妹妹今日來,不只是為了送藥膳吧?
”我看著她。靜嬪放下茶盞,正了神色,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絲鄭重:“虞姐姐,
我知道你心里苦。冷宮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彼壑虚W過一絲真切的同情和憤怒,
“麗妃跋扈,仗著家世和陛下的……縱容,這些年沒少興風作浪?!笨v容?
這個詞刺了我一下?!澳峭砣f壽節(jié)……”靜嬪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
“我坐得離姐姐不遠。春桃摔倒……撞翻酒壺……我總覺得……太巧了些。
”我的心猛地一跳,看向她:“妹妹的意思是?”“春桃那孩子,我知道。
”靜嬪眼中帶著惋惜,“膽子小,做事是毛躁,但……那晚她似乎格外緊張,
一直在看麗妃那邊的方向。而且……”她猶豫了一下,“我好像看到,在春桃摔倒前,
麗妃身邊那個叫翠容的大宮女,腳……似乎伸出去了一下?光線暗,人又多,我也不能確定,
也許是看花了眼……”翠容?麗妃的心腹大宮女!我腦中瞬間閃過萬壽節(jié)那晚混亂的場景。
春桃的哭喊,麗妃眼中一閃而過的快意,
還有蕭熾那冰冷殘酷、仿佛等待已久的眼神……一個模糊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
快得抓不住,卻讓我渾身發(fā)冷?!敖憬悖膘o嬪看著我驟變的臉色,
輕輕握住我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很暖,眼神清澈而堅定,
“我不知道陛下為何……那樣對你。但我知道,姐姐你不是那樣的人。冷宮的苦,不能白受。
那個孩子……”她眼中也泛起淚光,“更不能不明不白!”“妹妹今日之言,虞瑤銘記在心。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暖意和力量。靜嬪走了。留下那幾盒藥膳和香囊,
還有一番石破天驚的暗示。殿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我靠在軟榻上,心潮翻涌。
麗妃……翠容……伸出的腳……難道那晚的一切,不是意外?而是麗妃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
目的就是為了陷害我,激怒蕭熾,把我徹底打入深淵?如果是這樣……蕭熾呢?
他在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被蒙蔽的棋子?還是……根本就是知情的幫兇?
甚至……是默許的?想到他當時看我那冰冷篤定、仿佛一切盡在掌控的眼神,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不,不能亂。我需要證據(jù)。靜嬪的懷疑只是開始。接下來的幾天,
我表面上依舊安靜養(yǎng)病,暗中卻開始留意。借著太醫(yī)請脈、宮人伺候的機會,
我狀似無意地提起冷宮,提起春桃,觀察她們的反應(yīng)。大多數(shù)宮人諱莫如深,眼神躲閃。
只有一個負責灑掃偏殿外回廊、年紀很小、看起來有些憨直的粗使小宮女,在給我送熱水時,
被我套出了幾句話。
“……春桃姐姐……人挺好的……以前還偷偷給我糖吃……”小宮女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
“她……她出事前,好像哭過……眼睛紅紅的……我問她,
她不說……就說……就說對不起娘娘……”對不起我?我的心揪緊了?!八袥]有說,
為什么對不起我?”小宮女搖搖頭,怯生生地說:“沒……沒有。
后來……后來就出事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臉色發(fā)白,不敢再說下去。
線索似乎又斷了。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候,轉(zhuǎn)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xiàn)了。這天傍晚,
李德全親自端著一碗剛煎好的藥進來,臉色比鍋底還黑?!百F人,該用藥了。
”他聲音干巴巴的,帶著疲憊。我接過藥碗,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正準備喝,
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李德全垂在身側(cè)的手——他手里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指節(jié)都泛白了。
是一小截布料?顏色很眼熟……像是……宮女的服色?我心中一動,放下藥碗,
狀似隨意地問:“李總管臉色不好,可是外面又有什么煩心事?”李德全愣了一下,
隨即苦笑:“唉,還不是為了……”他猛地頓住,意識到失言,趕緊閉嘴,眼神躲閃。
“為了什么?”我追問,目光落在他攥緊的手上。李德全順著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手背到身后,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沒……沒什么!
奴才就是……就是為底下人不省心煩擾!貴人快喝藥吧,涼了藥效就不好了!”他越是遮掩,
我越覺得可疑。“李總管,”我放緩了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懇切,“我困在這殿里,
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麗妃她們……最近可安分?”提到麗妃,李德全的眉頭下意識地擰緊,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和……忌憚?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麗妃娘娘……性子是驕縱了些,有侯爺在背后,連陛下……唉!
”他再次頓住,搖了搖頭,顯然不敢多言。他背在身后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截布料。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腦中成型。“李總管,”我看著他,聲音平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李德全身子猛地一僵,
臉色瞬間變了:“貴……貴人……”“是春桃的東西,對嗎?”我直接點破。
李德全瞳孔驟縮,驚駭?shù)乜粗?,嘴唇哆嗦著:“貴……貴人如何得知?”“猜的。
”我盯著他,“那晚的事,沒那么簡單,是不是?春桃是被人害的,是不是?
”李德全面如死灰,額頭上瞬間冒出了冷汗。他看看我,又看看緊閉的殿門,
眼神劇烈掙扎著,顯然內(nèi)心在天人交戰(zhàn)。“李德全!”我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絲凌厲,
“那個孩子……不能白死!春桃也不能白死!你心里清楚!陛下他……”我頓了頓,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未必就真想看到今天這個局面!
”提到“孩子”和“陛下”,李德全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最后一絲猶豫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深切的痛苦。他猛地跪倒在地,
將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前面,攤開掌心。掌心里,
是一小片撕扯下來的、靛藍色的粗布衣角。上面,用暗紅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東西,
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翠”。翠容的翠!
“這是……這是奴才今早去慎刑司……查看一個犯事小太監(jiān)的檔子,
”李德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壓得極低,
“在……在處置春桃那丫頭遺物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的!
被壓在爛草堆最底下……是……是從她里衣上撕下來的!她用……用指血寫的啊貴人!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春桃!她在臨死前,在巨大的恐懼和痛苦中,用盡最后的力氣和智慧,
留下了這個指向真兇的血書!翠容!果然是麗妃的人!巨大的憤怒和悲痛瞬間淹沒了我!
那個才十四歲、總愛臉紅、偷偷給我塞半塊點心的春桃!她就這樣被滅口了!
成了這場骯臟陰謀的犧牲品!“為什么……”我聲音顫抖,幾乎無法成句,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奴才不敢啊貴人!”李德全老淚縱橫,重重磕了個頭,“麗妃勢大,
侯爺在朝……奴才……奴才也怕!陛下當時正在盛怒……奴才……奴才以為春桃只是失手,
罪有應(yīng)得……直到……直到您……”他哽咽著,沒再說下去。直到我被打入冷宮,
直到我失去孩子,直到他親眼看到蕭熾這幾個月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痛苦……他才終于意識到,
事情可能遠非表面那樣簡單!才終于鼓起勇氣,去找尋可能的證據(jù)!“陛下……他知道嗎?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李德全抬起頭,
和掙扎:“奴才……奴才不知道陛下當時是否知情……但……但陛下他……”他深吸一口氣,
仿佛下定了決心,“自從貴人您……出事之后,陛下他……變了個人!
奴才伺候陛下二十多年,從未見過陛下如此……他夜不能寐,
常在紫宸殿外一站就是一夜……批閱奏折時,常??粗圩映錾瘛幸淮?,
奴才聽到陛下夢中……喚……喚您的名字……”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
痛得無法呼吸。喚我的名字?那個將我打入地獄、視我如草芥的暴君?荒謬!太荒謬了!
痛、恨意、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唾棄的、不合時宜的酸楚……無數(shù)情緒在我胸腔里翻江倒海,
幾乎要將我撕裂!“把東西給我。”我伸出手,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李德全顫抖著,
將那片染血的布角,輕輕放在我掌心。那粗糙的布料,仿佛還殘留著春桃最后的體溫和絕望。
“這件事,到此為止?!蔽铱粗菩牡难郑曇舯?,“你什么都沒找到,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嗎?”李德全驚愕地看著我?!艾F(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攥緊了那片布,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我需要……更確鑿的證據(jù)?!蔽倚枰?,蕭熾在這盤棋里,
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李德全看著我眼中決絕冰冷的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重重地磕了個頭:“奴才……明白了!奴才告退!”他爬起來,踉蹌著退了出去,背影倉惶。
殿內(nèi)再次剩下我一人。我攤開掌心,看著那個用生命寫下的“翠”字。
暗紅的血跡早已干涸發(fā)黑,像一塊丑陋的傷疤,烙在我手上,也烙在我心上。春桃,你放心。
這筆血債,姐姐一定替你討回來!連本帶利!蕭熾……你最好,真的只是被蒙蔽。
否則……我將那片布角仔細地、珍重地收進貼身的小衣暗袋里。那里,
還藏著一支從冷宮帶出來的、磨得極其鋒利的銀簪。夜深了。紫宸殿一片死寂。
偏殿里只留了一盞昏暗的宮燈。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
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在腦中反復(fù)上演:靜嬪的暗示,小宮女的回憶,
李德全的恐懼和那塊染血的布角……還有蕭熾那痛苦絕望的眼神。心亂如麻。
就在我思緒紛亂之際,殿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沒有腳步聲。一道高大的、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