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熾沒有再踏入偏殿一步。
但殿內(nèi)殿外的氣氛,更加壓抑。宮人們更加謹(jǐn)小慎微,連呼吸都放得極輕。送來的東西更加精細(xì),甚至還多了幾本嶄新的、裝幀精美的詩集和話本,放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太醫(yī)來得更勤了,診脈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次診完,他的眉頭都鎖得更緊。
“貴人心脈沉滯,郁氣難舒……”他對著醫(yī)女低聲念叨,“長此以往,縱有仙丹妙藥,也是枉然啊……”語氣充滿了無力感。
這天深夜,萬籟俱寂。
我睡得很淺,一點聲響就能驚醒。隱約聽到殿門外傳來壓得極低的說話聲。
是李德全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惶恐:“……陛下,您已經(jīng)三天沒合眼了……龍體要緊??!奴才求您了,回去歇歇吧……”
接著,是一個沙啞疲憊到了極點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清:
“……她……今日……咳了幾聲……藥……都喝了嗎?”
是蕭熾!
他竟然一直守在殿外?!
“喝了喝了!太醫(yī)開的潤肺止咳的方子,貴人都按時喝了!”李德全連忙回答,聲音帶著急切,“陛下!您聽奴才一句勸,保重龍體啊!您這樣守著,貴人她……她也不知道啊……”
門外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們走了,才又傳來蕭熾的聲音,那聲音疲憊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無妨。”
然后是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慢慢走遠(yuǎn)。
我躺在黑暗里,睜著眼睛,看著頭頂模糊的帳幔。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不是感動,是更深的煩亂和一種說不出的……憋悶。
他守在外面做什么?演給誰看?演給我聽嗎?還是演給他自己看?以為這樣,就能抵消冷宮里三個月的饑寒交迫?就能挽回那個無辜逝去的小生命?
可笑。
我翻了個身,把臉埋進(jìn)柔軟的枕頭里,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身體在名貴藥材的堆砌下,確實好轉(zhuǎn)了許多。臉頰有了點血色,手腳也不再冰涼刺骨。太醫(yī)診脈時,緊鎖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一些。
“貴人氣血漸復(fù),根基已穩(wěn)。只是……”他依舊憂心忡忡,“這心緒……唉,還需寬懷靜養(yǎng)才是?!?/p>
寬懷靜養(yǎng)?在這囚籠里,對著那個毀了我一切的暴君?
這天午后,陽光正好。我靠在窗邊軟榻上看書,一本新送來的前朝雜記。殿內(nèi)暖香融融,熏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殿門被輕輕推開。
我以為是送點心的宮人,頭也沒抬。
腳步聲很輕,卻帶著一種熟悉的、不容忽視的沉重感。停在離我不遠(yuǎn)處。
我翻書的手指頓住了。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誰。
空氣再次凝滯。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走近。就那么沉默地站著,像一尊沉重的石像。
過了許久,久到陽光都移動了幾分。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不再是命令,帶著一種極其艱澀的、仿佛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的語調(diào):
“虞瑤……”
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皇后”,也不是“廢后”,只是我的名字。
“朕……”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阻力堵住,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冷宮的事……”
我握著書卷的手指猛地收緊。書頁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他終于要提了?提他如何將我打入地獄?提那個在饑寒中死去的孩子?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間沖上頭頂。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射向他!
蕭熾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抬頭。他猝不及防地對上我充滿恨意的眼睛,整個人瞬間僵住。后面的話,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痛苦、掙扎、愧疚、無力……還有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什么?祈求我的原諒嗎?
他張了張嘴,臉色蒼白,似乎想解釋,想辯解。
“陛下是想說,”我搶先開口,聲音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打斷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話,“冷宮那三個月,是臣妾咎由自?。窟€是想說,那個孩子……本就不該來到這世上?”
“孩子”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我們兩人心上。
蕭熾的身體猛地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眼神里的痛苦瞬間放大到極致,帶著一種被徹底擊穿的崩潰。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扶住了旁邊的柱子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他看著我,嘴唇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雙總是掌控一切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絕望和無助。
“滾?!蔽铱粗歉蓖纯嗖豢暗臉幼?,只覺得無比的諷刺和惡心,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
這個字,像一把無形的巨錘,徹底將他擊垮。
他高大的身影劇烈地晃了一下,眼中最后一點光也熄滅了,只剩下死寂的灰暗。他沒有再試圖說一個字,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心頭莫名一刺。
然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腳步虛浮,幾乎是跌撞著沖出了偏殿。
殿門在他身后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陽光依舊溫暖,書卷上的字卻模糊一片。我捏著書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心口那個洞,好像更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