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眠的十六歲生日愿望,是希望袁熙的自行車鏈條永遠不會掉。
這個愿望寫在粉色信紙的末尾,被她折成星星塞進玻璃罐時,窗外的梧桐葉正簌簌往下掉。袁熙的單車就停在樓下,車把上掛著剛買的草莓糖葫蘆,糖衣在夕陽里閃著琥珀色的光。
他們住在同一棟老式居民樓,袁熙家在三樓,蘇眠家在二樓。從幼兒園搶同一個木馬開始,他們的人生軌跡就像藤蔓一樣纏繞生長。袁熙會在清晨七點準時敲響蘇眠家的窗戶,扔進來一袋還熱乎的肉包;蘇眠會在袁熙被數(shù)學老師罰站時,偷偷從窗臺上遞給他一本習題冊。
初三那年的晚自習,蘇眠抱著厚厚的復(fù)習資料走在回家的路上,袁熙騎著單車跟在旁邊,車鈴時不時叮當?shù)仨憽N嗤┤~被秋風吹得滿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響。
“喂,”袁熙忽然開口,“你想考哪個高中?”
“市一中吧,”蘇眠踢著腳下的石子,“聽說那里的櫻花開得特別好?!?/p>
“哦。”袁熙的聲音低了些,車輪碾過落葉的聲音格外清晰,“那我也考一中?!?/p>
蘇眠猛地抬頭,撞進他帶著笑意的眼睛里。路燈的光勾勒出他少年輪廓分明的側(cè)臉,額前的碎發(fā)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她忽然覺得臉頰發(fā)燙,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書包帶:“你成績那么好,去省實驗不是更好嗎?”
“省實驗沒有好看的櫻花?!痹跽f得一本正經(jīng),單車卻突然晃了一下,像是被石子硌到。
蘇眠忍不住笑出聲,看著他耳尖悄悄泛起的紅暈,心里像揣了顆甜甜的糖。
中考成績出來那天,蘇眠攥著成績單的手一直在抖。她剛好夠上市一中的分數(shù)線,而袁熙的分數(shù)遠超省實驗,卻在志愿表上只填了市一中。
袁熙的媽媽敲開蘇眠家的門時,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惋惜:“小眠啊,你說袁熙這孩子,是不是傻?放著省實驗不去……”
蘇眠沒說話,跑到陽臺上往下看。袁熙正蹲在樓下的梧桐樹下,手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她沖他喊:“袁熙!”
他抬起頭,陽光落在他臉上,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蘇眠,我們又能一起上學了!”
高一開學典禮那天,袁熙騎著新?lián)Q的山地車,后座載著蘇眠穿過人群。校服是嶄新的藍白色,單車鈴響得清脆,驚起了好幾只停在櫻花樹上的麻雀。
“抓緊點。”袁熙的聲音被風吹過來,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
蘇眠的手輕輕抓住他校服的衣角,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路過宣傳欄時,她看見紅榜上袁熙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照片里的他穿著初中校服,笑得一臉燦爛。
高中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進鍵。他們一起在清晨的操場上背書,一起在晚自習后分享一副耳機聽歌,一起在月考后對著排名表唉聲嘆氣。袁熙的數(shù)學越來越好,蘇眠的語文穩(wěn)居第一,他們的筆記本上寫滿了互相借閱的批注。
高二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蘇眠在體育課上崴了腳,袁熙背著她從操場走到醫(yī)務(wù)室,一步一步走得很穩(wěn)。趴在他背上,蘇眠能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還有他呼出來的白氣落在她頸間的溫度。
“袁熙,”她小聲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
“不會?!彼穆曇魫瀽灥?,“小時候你還把鼻涕蹭我衣服上呢?!?/p>
蘇眠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卻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偷偷笑了。
變故發(fā)生在高三上學期。袁熙的爸爸工作調(diào)動,要舉家搬到北京。
那天放學,袁熙沒有像往常一樣等她。蘇眠獨自走到樓下,看見袁熙的單車停在梧桐樹下,車把上沒有糖葫蘆,也沒有她愛吃的棉花糖。
“我要走了。”袁熙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蘇眠站在原地,感覺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冬天的風很冷,吹得她眼睛發(fā)酸?!笆裁磿r候?”
“下個月。”
他們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路燈亮起,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袁熙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她:“這個給你,里面有我整理的數(shù)學錯題?!?/p>
蘇眠接過來,指尖碰到他的,冰涼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過。筆記本很新,封面上畫著一棵簡單的梧桐樹。
“北京……很好吧?”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不知道,”袁熙踢了踢腳下的石子,“那里沒有我們學校的櫻花。”
袁熙離開的那天,蘇眠沒有去送。她趴在課桌上,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櫻花樹,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送的筆記本上,暈開了墨跡。同桌遞給她一張紙條,是袁熙留下的:“等你考上大學,來北京找我玩?!?/p>
高考結(jié)束后,蘇眠填了南方的一所大學。她沒有告訴袁熙,只是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給他發(fā)了條消息:“我考上啦?!?/p>
袁熙很快回復(fù):“恭喜。我在北京等你?!?/p>
大學生活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新鮮又熱鬧。蘇眠加入了文學社,認識了新的朋友,學會了彈吉他,甚至在室友的慫恿下,去參加了學校的辯論賽。她和袁熙的聯(lián)系漸漸變少,從每天的晚安,到周末的問候,再到只有在節(jié)日才會出現(xiàn)的祝福。
她偶爾會在朋友圈看到袁熙的動態(tài),他剪短了頭發(fā),參加了大學里的籃球隊,身邊有了很多她不認識的人。照片里的他站在天安門廣場前,笑得比陽光還耀眼。
大一的寒假,蘇眠沒有回家。她留在學校附近的書店打工,除夕夜收到袁熙的視頻邀請。屏幕里的他在放煙花,背景是北京的夜空,絢爛的光映在他臉上。
“蘇眠,新年快樂?!彼e著手機,鏡頭有點晃。
“新年快樂,袁熙。”蘇眠看著屏幕里的他,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你那邊冷嗎?南方是不是不下雪?”
“不冷,挺暖和的。”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蘇眠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知道他最近在看什么書,不知道他喜歡的籃球隊有沒有贏,甚至不知道他身邊那個笑得很甜的女生是誰。
掛了視頻,蘇眠走到窗邊。南方的冬天沒有雪,只有濕冷的風。她拿出那個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袁熙的字跡龍飛鳳舞:“蘇眠,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p>
原來有些話,說出來的時候是真的,只是后來,慢慢變成了假的。
大二那年夏天,蘇眠去北京參加文學交流會。她猶豫了很久,還是給袁熙發(fā)了消息:“我來北京了。”
他回復(fù)得很快:“我請你吃飯。”
見面的地方在一家火鍋店,袁熙穿著簡單的白T恤,比以前更高了,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他給她夾菜,問她南方的天氣,聊她的專業(yè),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過去的話題。
“你……”蘇眠咬著筷子,“有女朋友了嗎?”
袁熙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嗯,同班的,叫林薇。”
“挺好的?!碧K眠低下頭,看著鍋里翻滾的紅油,感覺眼睛有點燙。
吃完飯,袁熙送她回酒店。路過一所中學時,蘇眠看見里面的櫻花樹,忽然停下腳步?!拔覀儗W校的櫻花,應(yīng)該也開了吧?!?/p>
“嗯,”袁熙看著那棵樹,“你走之后,學校翻新了操場,那棵樹還在?!?/p>
他們站在路燈下,像很多年前那個冬天一樣。只是這一次,誰都沒有再說話。
離開北京的那天,袁熙去了高鐵站。他遞給蘇眠一個包裝好的盒子:“給你的,路上吃?!?/p>
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綠豆糕,還是那家老字號的味道。
“照顧好自己?!痹跽f。
“你也是?!碧K眠接過盒子,轉(zhuǎn)身走進安檢口,沒有回頭。
后來的很多年,他們再也沒有見過。蘇眠留在了南方的城市,成了一名編輯,偶爾會在深夜想起那個騎單車的少年。她聽說袁熙在北京讀完了研,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和他的女朋友分了手,又交了新的女朋友。
去年同學聚會,有人提起袁熙,說他快要結(jié)婚了,新娘是北京人,溫柔又漂亮。蘇眠端著果汁,笑著說:“挺好的?!?/p>
回家的路上,她路過一家文具店,看見櫥窗里擺著和當年一模一樣的筆記本。她走進去買了一本,翻開第一頁,畫了一棵簡單的梧桐樹。
手機響了,是媽媽發(fā)來的消息:“樓下的梧桐樹被砍了,說是要建新的停車場?!?/p>
蘇眠站在路燈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袁熙騎著單車,載著她穿過滿街的梧桐葉。車鈴叮鈴鈴地響,他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她的笑聲像撒在地上的玻璃珠。
原來有些人,真的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就像櫻花樹會落葉,梧桐樹會被砍,就像少年會長大,會離開。可那些一起走過的時光,那些藏在心底的悸動,那些說不出口的喜歡,卻會像那本寫滿批注的筆記本,在記憶里,永遠嶄新,永遠溫暖。
蘇眠拿出手機,翻到袁熙的微信,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點開。她抬起頭,看著南方城市溫柔的夜空,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