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崖頂,風(fēng)聲呼嘯。
云海翻滾,撞在崖壁上,碎成一片虛無。
這里曾是青云宗的禁地,如今,一座嶄新的閣樓憑空而起。飛檐斗拱,氣勢不凡,紫檀木的匾額上是云天河親筆題寫的兩個大字——易閣。
字寫得不錯,有幾分王者氣。
閣樓內(nèi),景象更是打敗了宗門傳統(tǒng)。
這里不像議事廳,倒像個集戰(zhàn)略推演與情報分析于一體的指揮中心。正中央,沒有桌椅,只有一面高達(dá)三丈的巨型玉璧。青云宗萬里山河,靈脈走向,被陣法刻印其上,活靈活,現(xiàn)。
玉璧周圍,幾張千年鐵木長案,將空間分割成不同的功能區(qū)。
陣法長老魏通的案頭,堆滿了陣盤、陣旗,老頭戴著一枚水晶磨制的單片鏡,正對著玉璧,在一張獸皮圖上飛快地計算著什么。
神情專注,是個合格的工具人。
另一邊,藥塵子的區(qū)域則像個材料實(shí)驗室。靈礦標(biāo)本、藥草圖鑒,還有幾尊小丹爐正煨著文火,空氣里飄散著一股草木與金屬混雜的清香。
最顯眼的,是蘇清影。
她不再是那個跟在宗主身后、有些怯生生的內(nèi)門弟子。一身利落的青衣,長發(fā)束成高馬尾,正指揮著幾名精挑細(xì)選的弟子,在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前忙碌。
“所有卷宗,依‘天地玄黃’四階歸檔。”蘇清影的聲音清脆果決,手中拿著一份楚辭親手畫的流程圖,“‘天’字級,為已確認(rèn)的‘病灶’,如玄武柱。‘地’字級,為高度疑似的重大異聞?!旨墸涗浉鞯匚锂a(chǎn)、水文的周期性異變?!S’字級,收錄所有看似荒誕的民間傳說?!?/p>
她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每一條記錄,都必須標(biāo)注來源、時間、地點(diǎn),以及最重要的——‘卦象歸類’。楚師兄說,萬事萬物皆有其象,我們要做的,就是從這無窮的‘象’中,找出那個‘理’!”
幾位弟子聞言,眼中是混雜著敬畏與狂熱的光。
整個易閣,沒有客套,沒有廢話,只有一種高速運(yùn)轉(zhuǎn)帶來的、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楚辭負(fù)手立于窗邊,靜靜看著這一切。
【呵,有點(diǎn)前世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996那味兒了。】
我心里默默吐槽。
【云天河是CEO,魏通是硬件工程師,藥塵子是材料學(xué)專家,蘇清影……嗯,金牌項目經(jīng)理,帶團(tuán)隊的能力有模有樣。至于我,就是那個只管提需求,然后看著大家實(shí)現(xiàn)需求的董事長兼CTO。】
這種感覺,不壞。
看著宗門最頂尖的一批人才,為了自己提出的一個構(gòu)想而全力以赴。這種運(yùn)籌帷幄的感覺,遠(yuǎn)比枯坐練氣,要踏實(shí)得多。
他要的,從來不是沖鋒陷陣的猛將。
而是那個俯瞰棋局、制定規(guī)則的棋手。
如今,棋盤,總算是搭起來了。
……
數(shù)日后。
系統(tǒng)化研究的成果,初見端倪。
“先生!先生!您快看!”
藥塵子像一陣旋風(fēng)沖進(jìn)易閣,滿臉漲紅,手里高高舉著一枚玉簡,連基本的禮數(shù)都忘了,徑直奔向楚辭。
【又來了,技術(shù)宅的激情爆發(fā),真是消受不起?!?/p>
楚辭心里念叨著,面上卻波瀾不驚,只是抬了抬眼,示意他冷靜。
“成了!《天地異變勘誤錄》,第一個‘玄’字級條目,我們整理出來了!”藥塵子深吸一口氣,將神識注入玉簡。
一道光幕,投射在半空。
上面是一份極為詳盡的報告。
“標(biāo)的:寒髓鐵?!?/p>
“異?,F(xiàn)象:此鐵乃煉制二品法器‘冰魄針’之主材,性寒。宗門煉器閣三百年記錄顯示,每隔七年,逢秋分月圓之夜,所有寒髓鐵熔點(diǎn)會驟降三成。其狀如沸湯沃雪,極難控火,當(dāng)日煉器,十煉九廢?!?/p>
“過往定性:材料靈性周期波動。”
“易閣復(fù)核意見:此非靈性波動!靈性波動或強(qiáng)或弱,絕無可能精準(zhǔn)到‘七年’、‘秋分月圓’、‘驟降三成’!此乃‘天道之疾’在物性上的微觀顯現(xiàn)!”
報告的最后,是藥塵子附上的解決方案:“此缺陷雖詭異,卻非無解。只需在異變之日,將地火威力提升五成,以絕對的火靈力壓制其變,強(qiáng)行煉化,或可……”
“不可?!?/p>
兩個字,清清淡淡,卻讓藥塵子后面的話全噎在了喉嚨里。
“嗯?”藥塵子一愣,急了,“先生,這是最直接的辦法!管它怎么變,只要我的火夠猛,溫度夠高,就能熔了它!這道理……”
楚辭的目光沒有看報告。
他緩緩抬起頭,落在了藥塵子那張因急切而漲紅的臉上。
就在方才,藥塵子那套“強(qiáng)行煉化”的理論一出,楚辭的“先天易感”便已自行發(fā)動。
眼前的光幕報告、藥塵子本人、乃至整個寒髓鐵事件,在他神魂深處瞬間化作了一座卦象。
艮。
艮為止,為山。
一座看似靜止,內(nèi)里卻暗藏崩塌危機(jī)的大山。藥塵子的方案,則化作一道剛猛的“震”雷,妄圖以雷霆之力劈開山體。
雷動山崩。
后果,不堪設(shè)想。
【蠢貨?!?/p>
我心中冷哼。
【這是典型的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用暴力手段去壓制一個未知的BUG,萬一觸發(fā)了底層代碼的連鎖崩潰,這爛攤子誰來收拾?還不是我。】
“藥長老,”楚辭開口,聲音平穩(wěn),“我問你,一塊寒冰之上,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你是會用更大的力氣去跺它一腳,還是會先俯身看清,這裂痕究竟有多深,有多長?”
藥塵子語塞,下意識道:“自然是……先看清裂痕?!?/p>
“正是此理?!背o緩緩起身,走到中央的輿圖玉璧前。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玉璧冰涼的表面,如同在觸摸這個世界的肌理。
“滿招損,謙受益?!?/p>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易閣內(nèi)每一個人的耳中。
“此為《易》之謙卦,亦是天道。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拿捏的敵人,而是這個世界最底層法則上的一道‘裂痕’。它就像那塊有裂痕的寒冰,任何強(qiáng)硬的、超出它承受范圍的試探,都可能引發(fā)我們無法預(yù)知的災(zāi)禍?!?/p>
“玄武柱的‘損’道符文,便是前車之鑒。敵人輕輕一撥,便險些讓宗門傾覆。我們?nèi)粲眯U力去應(yīng)對這寒髓鐵的‘艮’象,誰能保證,不會觸發(fā)另一個更可怕的變數(shù)?”
“艮”象?
藥塵子和一旁聞聲走來的魏通,皆是一怔。
楚辭的話,如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熄滅了他們心頭的狂熱。藥塵子怔怔地看著楚杜的背影,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
是啊。
他只想著如何“征服”這個缺陷,卻忘了,他們對這缺陷的本質(zhì),一無所知。
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這在丹道之中,亦是取死之道。
“那……先生的意思是?”魏通放下了手中的陣盤,神情變得無比凝重。
楚辭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
“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征服’,而是‘聆聽’,是‘理解’。”
他看向蘇清影,吩咐道:“清影,記下。下一次秋分月圓,還有多久?”
蘇清影立刻翻閱卷宗,迅速應(yīng)答:“回先生,尚有一月零三天?!?/p>
“好?!背o點(diǎn)頭,“傳令,成立一支‘格物’小隊,由藥長老你親自帶隊,蘇清影輔助記錄。一月后,前往宗門最大的寒髓鐵礦脈。異變發(fā)生之時,禁止進(jìn)行任何煉化?!?/p>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們要做的,是記錄下礦脈周圍,所有參數(shù)的細(xì)微變化。風(fēng)速、靈氣干濕、地脈的震動頻率、月華靈力的強(qiáng)弱……所有的一切,無論多么微不足道,我都要最詳盡的數(shù)據(jù)。”
“我們要做的,是為這個世界的‘天道’,做一次最精密的‘體檢’?!?/p>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用“體檢”來形容對天道法則的探究!
這個說法,前所未聞,卻又形象得讓藥塵子和魏通心頭劇震。
他們這些修士,畢生所求,是“掌控”天地之力,是“奪”天地之造化。而楚辭,卻在試圖“理解”天地的脈搏。
這等格局,這等眼界……
兩人相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言喻的震撼,隨即,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嘆服。
“是!謹(jǐn)遵先生法旨!”
兩人齊齊躬身長揖,心悅誠服。
角落里,蘇清影一邊飛快地記錄著命令,一邊在自己的私人筆記上,用娟秀的字跡,鄭重寫下一行字:
【易閣行事第一準(zhǔn)則:謙?!獫M招損,謙受益?!?/p>
她抬起頭,望向那個站在輿圖玉璧前的月白身影,山風(fēng)拂動他的衣衫,明明那般年輕,卻仿佛承載了千載的智慧。
那份敬佩,已然沉淀為一種更深、更堅定的追隨。
……
夜深。
易閣之內(nèi),只剩下楚辭一人。
白日的喧囂散盡,唯有窗外月華如水,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鶴唳,襯得此地愈發(fā)空寂。
他沒有打坐。
對他而言,那種低效的吐納,遠(yuǎn)不如一次高質(zhì)量的“數(shù)據(jù)復(fù)盤”來得有意義。
他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從袖中取出幾枚物件,隨手在面前的案幾上一拋。
叮當(dāng)。
三枚舊銅錢,在光滑的案面上彈跳了幾下,安靜下來。
這是他初來此世時,用半塊干糧換來的凡物,邊緣早已磨損,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俗不可耐。
但這三枚凡俗的銅錢,卻陪他算出了納蘭家的“剝”卦,算出了青云宗的“困”卦,見證了他每一次在懸崖邊的舞蹈。
楚辭的目光,落在銅錢組成的卦象上。
心神,沉靜如井。
他沒有刻意去算什么,只是放任那份與生俱來的“先天易感”,如水銀瀉地,與這三枚銅錢建立起一絲若有若無的連接。
這是他的日常功課。
每日復(fù)盤,維持“手感”。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古舊的銅錢上。
就在他心神完全沉浸的一剎那。
【嗯?】
我心中微微一動。
一種異樣的感覺,順著那絲感應(yīng),從銅錢上傳了回來。
不是冰冷的金屬觸感。
而是一股……暖意。
【這是……共鳴?】
他能清晰地“看”到,這三枚凡物,在他一次又一次動用“先天易感”,窺探這個世界底層邏輯的“天機(jī)”之后,仿佛被一種至高的權(quán)限反復(fù)“浸染”和“格式化”了。
它們不再是單純的死物。
它們正在……蛻變。
就像一個常年與神明對話的祭器,久而久之,自身也沾染了一絲道韻。
楚辭伸出手指,輕輕觸碰其中一枚銅錢。
入手處,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一種近似暖玉的溫潤。
【哦?有點(diǎn)意思……】
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將三枚銅錢重新收回袖中,感受著它們在袖袋里散發(fā)出的、只有自己能感知的微弱暖意。
這感覺,很舒服。
【看來,在我給自己打造真正的外掛之前,我的‘鼠標(biāo)’,要先一步升級了?!?/p>